唐诗||新汉诗十九首
唐诗，诗人，主编。
重庆荣昌人，博士，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诗歌导读》主编、《中国年度优秀诗歌》主编、国际诗歌翻译研究中心荣誉主席等。
先后出版诗文集《走向那棵树》、《蚂蚁之光》（中英对照）、《穿越时间的纸张》（中英希对照）、《村庄与星斗》等十余部。
主编《国际当代诗人诗选》等十余部诗歌选集。诗作译成十余种文字，入选大学教材和国内外数十种重要选本。
参加《诗刊》23届青春诗会。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诗歌奖，希腊国际文学艺术奖、黎巴嫩纳吉.阿曼国际文学艺术最高荣誉奖等，
授予中国第二届十大杰出青年诗人，国际最佳诗人称号。
1
插满麦穗的花瓶
今天，我要一扫鲜艳，把麦穗插进花瓶
我要让陶质的花瓶，与它所供之物相称。我要
让眼中的幸福，都呈泥色
麦穗上有镰刀形的阳光，麦穗中有饱满的情歌
麦香悠悠，整个花瓶像一个站立的村庄
2
荷塘翠鸟
它的叫声雨一样准。它的态度，比生活还翠
提着荷花的清香，四处访问。比天空要窄，比闪电
要快，细细的爪，落下就是最好看的字痕
以单数开始，以偶数繁衍。常常错过夜晚，错过
夜晚的黑，夜晚的暗，保住了巢如明月。总是飞翔
总是欢叫，像冲天直上的箫，把阴影引开
把痛苦惊碎。它照耀过的青草，又把青草照耀
它认识的幸福，又传递给幸福。有一次
它竟站在我垂钓的鱼杆上，恰似平稳的生活
阳光照来，清香暗起，蜻蜓不惊
它拂过更大的荷花，翠绿的衣袖，细小而悠远……
3
油菜花地
黄灿灿的油菜花，黄灿灿的激情。微风吹来
起起伏伏的全是故事。一对蝴蝶，神秘地失踪
一对人影，躲进四月的油菜花地。一阵阵
野性的急促呼吸，让土地骚动，让爱情爆发
一粒粒保守的钮扣，被春风解开，一片片
粉红的骄傲，再难罩住。浑圆的月亮，在油菜花地里
被摸得惊叫。躲着的雀儿，从来不穿衣裳
油菜花在头顶甜蜜地颤抖，油菜花像波浪那样左右
摇荡。无数小小的乐器，在油菜籽中
暗自蹦跳。倒地的油菜花再也立不起腰身，忘情的
油菜花瘫得忘了说话。两个翻滚的姿势
辗平了下午，青春拥有了完美的季节，发烫的唇上
再也没有寂寞。忽然，一对蝴蝶又飞了出来
金黄的生命，有了一个神圣的模式
4
父亲有好多种病
父亲，您身上有好多种病。一想到这里
我的泪水就不知不觉地淌了出来。父亲，您身上
有红高粱发烧颜色，有水稻灌浆胀感
有屋后风中老核桃树的咳嗽……当我
看到您发青的脸庞，我感到，遍体的石头都在疼痛
父亲，您身上有松树常患不愈的关节炎，有笋子
出土的压抑，有从犁头那里得来的弓背走路的姿势
当看到您眼中黯淡的灯盏，我就像您身上掉下的
一根骨头，坐卧不安。父亲，您为什么有病也不想治
您为什么总是忧愁时抽着烟，坐在郁闷里
为了替您买药，瘦弱的弟弟，把痛苦压低10公分
变卖了家里最后那头老水牛。而我住在白云飘过
窗口的城里，偶尔写点悠闲的小诗，却常常
忽略了您一拖再拖的病，更没想到用我的诗句
作您的药引。父亲，您只想苦熬着把疾病逼走
守着昏迷中的您，母亲哭得默不作声
父亲，红高粱说要治好您的发烧，老核桃树说
要治好您的咳嗽，水稻扬花的芬芳
会重新回到您的血管。父亲，现在，我正流着泪
为您写这首诗，我笔下的字，一粒比一粒沉
一个比一个重，像小时，您在老家弯曲的山道上
背着夕阳和柴禾，一步一步地回家……
5
母亲
母亲，您走了，走得像蓝天白云，像谷穗上
小小的风，像白鹭飞来时满村庄的月光，淡淡地亮着
走进您住过的屋子，我的心一如虫蛀
空空地痛。端起您用过的杯子，而今它
盛满的是我盈盈的泪水。您曾用霞光
为我缝补书包，用鸡蛋为我攒积学费
这些往事，像草根，藏在地下。母亲，您
是镰刀，累弯了腰。您是槐花，累白了头
您是院后竹林的那只画眉，天天早上飞来看我
我听到了您清水一样干净的声音，感到了
银子一样纯洁的品性。“儿子，当太阳来临
也不要抖掉身上的星子！”这教诲
让我记牢了什么是光明，什么是感恩，什么是
骨肉情深。当我从梦中出来的时候
我就坚强了，我就长高了，每当我看见大树
便热爱上自己。母亲，我总觉得
您还没走，因为您抚摸过的桃枝，还在让我
满怀清香。母亲，纸张打开的瞬间
我的许多文字，都带有您的心跳
6
每当母亲弯腰
每当母亲弯腰，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听到她的腰里有许多东西
在相互碰撞。比如镰刀、锅盆碗盏、针线
比如水桶、扁担、扫帚
比如小麦、大米、棉花、高梁
比如鸡啼、狗吠、鸭叫
比如朝霞、月光、灯火、药罐、花草
以及院后竹林的风声
和院边老槐树的伤疤和清香……
它们让上午弯腰
让下午弯腰，让夜晚弯腰
我听出了母亲的腰上有骨头在折断
有冰雪在嚓嚓地响
有一种倔强在暗地里冒着火花
我急忙搀扶起母亲
如同搀扶着弯弯的月亮
我赶紧为母亲捶背，我的身上
瞬间涌出S型的痛
为了母亲的劳累，为了千千万万个母亲
天高地厚的养育之恩
我愿意代替母亲腰上的疼
让母亲直端端地站立
像她年轻的时候，抚着花枝微笑
7
母亲的村庄
如果火车呜呜地叫，那是我在路过
你的村庄。如果风像锦一样飘舞
那是我的万只蝴蝶在颤抖着为你歌唱
母亲，我喝了太阳的烈酒，饮了
月亮的琼浆。内心里聚集着许多红豆
每一粒都在把你深深思念
当桃花在我全身绽放，我一眼就认出了
绿风中的白发母亲。当荷花
在塘里喊着“我爱！”我便急急地奔跑过来
当山菊花开满父亲的坟头，我已经
知道了泥土中根在想些什么
当梅花和着血液燃烧，我会明白花蕊边
积雪的含义。母亲，我看见那群
背着乐器的花喜鹊，叽叽喳喳地幸福着
脸上全是乡亲们的甜笑
而那几只鹭鸶，总像干干净净的谚语
映着水田生辉。母亲啊，母亲，你的村庄
充满了爱，充满了乳汁和养育之恩
如同永久的乐园和仙境
你稳稳地坐在山麓，头上飘着白云，手边
放着小溪。你喜爱的那只黑犬
用山歌调冲着我欢叫。是时候了，我该
回来了。母亲，你用劲地
抱吧，再一次把我抱成你的儿子
母亲，抬起头来，仔细
打量吧，是你让我变成了铁灰色的山鹰
对着你，反复地盘旋
我的胸脯上映着晨曦，眼眶里
挤满了怎么包也包不住的滂沱热泪……
8
十五的夜晚
是谁将今晚的月亮摸圆？是谁将遍地的虫声
抚弄成了怀乡的琴弦？鸟喙早插入
斜睡的翅膀，大枫树红得比往年多了火焰
经霜的墓地，先辈们该凉醒了
也许，那些瑟瑟的秋草，正在同他们摆谈
又是十五夜呵。谁也不准缺！谁也
不许远！就像此时我母亲抱来的那摞青花瓷碗
它们要斟满酒，它们要笑，要流泪
她们即便有了裂纹，也不许发出惊叫
9
柿子红了
柿子红了，一些霜让我平静下来
树木裸露，我终于看清了真正的秋天。它们
简洁、正直、清爽，只让若干柿子
红在枝头，挂在风中，向灯笼一样兴奋
向喜悦一样闪光。这种红，类似
心血的红，类似高梁的红。类似辣椒的红
红成圆形，红成八月，让过路的鸟
不敢啄食，让落日落下去时
还要回过头来望上一望。这种红，红得并不
让人心惊，红得只能让人平稳，像有
火焰在柿子里沉淀，像有玛瑙
在柿子里说话。这种红，在白日迷人
在夜晚照人，谁要是摸上一摸
十指定会生辉。这种红，有一股香甜，如同
凛冽的蜜，谁要是尝上一尝，舌头
瞬间便会变成天堂。是啊，是啊
这片三代人经营过的柿子林，是如此的沧桑
如此的明亮。特别是柿子红了
我刚一伸手，就触到了无数小小的太阳
10
濑溪河的鱼
你藏得很浅
隔我的爱情只有几公分
你拨开水上的花瓣
轻声地笑
你的眼包着雾中的红日
仿佛襁褓里的婴儿
你的鳃悄悄奋情
流经一些清新的小故事
你的鳞甲
如同新房上好看的青瓦片
你的尾鳍一摆
河水就转过了一个大弯
你侧身我就黎明
诗句中露出醒目的鱼肚白
你纵身一跃
我的爱情就蹦出了水面……
11
对一头牛的观察
这头牛11岁了，我估计，大致
相当于人的70个春秋
因为，它的脸上，已经有我父亲的苍老了
且皱纹粗糙，风霜凝重
口腔里的牙齿，也如晨星，寥寥无几
闪着空洞的光。但眼瞳中
却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像古井的水
收敛了波澜。像高龄的夜空
明亮而深邃。它倦卧着
反刍着，好似要让木栅的夕阳
失去条形，几乎把我的忧伤，化作了月色
我听到，它的肋骨上
依然有花朵行走的声音，胃里
落日还在滚动。我不想
数点它肩上的勒印，也不想抚摸它
臀部的鞭痕。我不相信
这头牛会老泪纵横，也不相信它完全会
失去壮志。这头牛，我认识它
就像认识吃苦耐劳的乡亲。热爱它
就像热爱忠厚赤诚的父亲
我没有看到这头牛的白发，只感到
它睫毛闪动的刹那，有一股
孩童的气息，混在稻草中，闪着奇异的光
12
四行
我像羊一样低头的时候，一定是在吃草
我像羊一样低头的时候，是在感恩和怀念
我像羊一样低头的时候，不一定
在吃草，也许我注意到了大地的暗示
13
濑溪河的鸭群
一群群云朵在濑溪河上飘动
飘得呷呷地叫，飘得我也想呷呷地叫
叫些桃花出来，叫些雨水出来
叫得那几个洗衣的女子
笑起来时，也像鸭子在呷呷地叫
叫得那几株柳树
转身时，面对着呷呷叫的云朵
快速地绿。叫得鸟儿起飞，脚像爱情
一样悬起。叫得鱼儿格外清爽
不再把坏习惯放在好地方
我坚持着看云，坚持着看云如同看鸭群
坚持着呷呷地叫，呷呷地唱
因为鸭子肥了的时候
我的心中，也多了一条河的欢乐
14
暗夜的高粱
暗夜的高粱，站在风中，保持着燃烧的形状
根须从不打盹。星光在它们身上闪烁
虫声在它们腰间变硬。既有坚实的颗粒，又有
“赤裸的光辉”。把阳光仔细收拾
把白昼藏进一穗一穗的爱里。它们如坚韧的民歌
没有被暴雨磨损。它们同朝霞混合
迎来喜悦的早晨。呵，十万株高粱，百万株高粱
为一个黑夜醒着。灯，亮在高粱的肉里
15
童年记忆
每天，我分三次在坡上出现，一次是上午
我在坡上割草的时候，二次是下午
我在坡上割草的时候，三次是梦中，我在坡上
割草的时候。我的镰刀，始终亮着
醒着。我的黄牛，始终胖着
笑着。每天，坡上还留下了我割草的想法
我山歌的影子，我随风
起伏的形状，我被飞鸟抬高的眼神
幸运的是，我没有被一朵花
耽搁，而草绿得虫声暗了下去……
16
用向日葵染黄记忆
我要用向日葵的黄，染黄
我所有的记忆。比黄铜还黄，比黄金
还黄，黄得我的诗句
全部围拢来，成为向日葵的花瓣
黄得我的心愿更为闪光
成为向日葵的花盘。黄得我的思考
像铜一样在向日葵的脸上
微笑。黄得我的日子，像向日葵的籽粒
在花盘中镶着。因为黄
我的幸福才饱满。因为黄，我的忧伤
才成熟。懂得在向日葵里
过夜的人，会黄成第二天的太阳
懂得在向日葵里
不断翻卷的人，一定黄得波澜滔天
我染啊染，把我的头发染成了金黄
把我的思想染成了金黄
除了向日葵的黄，我已别无其他颜色
从此，我不再
被白惊醒，不再被黑遮挡……
17
在河边看鱼
我满怀的水声，真想用风
把自己裹紧。我看见
鱼在笑，鱼在水中翻身，那种蹦跳
非常像我青春期的活力
我看见，鱼在慢慢走路，河流转弯的地方
鱼的目光却很直很直。我看见
鱼在悄悄说话，鱼在同另一条鱼，无声地
交谈。我听清了，它们
说的是关于产卵的事情，是要将一些
细小的蛋，产到我
写过的水草上，让蛋在那里变黄，变红
孵出若干小东西，像我的诗句
带着嫩嫩的鳞甲，很美地
游出来。我看见，鱼在抬头，鱼在观察我
它们仿佛看见了
我额纹中的浪，眼缝里的静
而且，听到水流过，我开始潺潺。同时
湿漉漉地沉思：我同鱼
都很幸福！在鱼看我的那一秒钟
情感和水都深了千尺
在我看鱼的刹那，濑溪河水
流得更远了
18
如果蚯蚓被误伤
如果蚯蚓被误伤，也就伤着了
泥土中褐色的天空，深处的泪水不再行走
草根急急地赶来问候。如果蚯蚓
被误伤，就等于伤着了我兄弟的手足
安详的气息遭破坏，我的文字岂能不暗暗地
流血？如果蚯蚓被误伤
锄头必然隐隐作痛，并默默地忏悔
我的故乡会猛烈地颤抖
19
那只公鸡
那只公鸡，是唐二伯的心宠之物
它高大，魁梧，健壮
披一身金羽，生一对钢趾，两眼，只要
往上一瞪，风云立刻变色
桃花簌簌地落，全院的鸡群
俯伏地上，不敢吭声
那只公鸡，如同威武的大将军，能够率领
雷声作战，指挥闪电奔袭
数十次地击退了左院和右院的来犯之敌
留下那些伤了额、折了翅
和断了腿的同类。那只公鸡
最经典的传说是在月黑风高之夜，用利喙
啄瞎了偷鸡贼的眼睛
再大叫一声，就将偷鸡贼吓得软瘫在地
被主人捆了起来，脸色铁青
不住地磕头，不住地
告饶：“我触犯了鸡神！我触犯了鸡神！”
那只公鸡，交配时
红魁刹那充血，像一面爱情的旗帜
不停地颤动，而下身
剧烈地战栗，如一场小小的地震
母鸡伏在下面，非常神圣
一动不动，稳如磐石
那只公鸡，仿佛唐二伯喝醉了高粱白酒
满面通红，目光像是睥睨
又像是斜视。这种时候，它最温和
它最柔情。它会把蚯蚓
视作小故事珍惜，它会将蝴蝶
当作飞来飞去的谜语
那只公鸡，高视阔步，在大朵大朵的鸡冠花下
侧头凝视。也许，它就像
唐二伯刚刚当选村长时，正在准备
演讲的腹稿。也许
它想趁阳光灿烂之际，跳上
那尊耸立的青石
在正午的高处，引吭放歌
演讲的腹稿。也许
它想趁阳光灿烂之际，跳上
那尊耸立的青石
在正午的高处，引吭放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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