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白 发表于 2018-11-10 13:30:30

太师庄笔记 | 未完成的墓志铭

本帖最后由 霜白 于 2018-11-10 13:32 编辑



▍未完成的墓志铭


又写完了一首诗,而时间又过去了一天。如果以我平均每月写4首诗的效率来计算,那这4首诗约等于我一个月的人生。生命越来越短,作品越来越多;身体越来越衰老,而作品比年轻时愈加丰厚。我不能提前完成这一切。写作,和人生是逆向的,是反时间的,或者说,写作,正是一步一步地在给我们生命中缺失的部分以补偿。我们生命中失落的部分如粉末般掉在了时光里,当我们写作时,我们又一次捡拾、打捞起那些或大或小、或黯淡或光亮的碎片、碎屑,混合着我们的身体之盐、我们的血,我们的情感和思绪正如水一样和这些不能站起来的过去交融在一起……正是这样,写作,即是我们在重塑和创造另一个自己,而这一个塑身比我们的身体更纯粹、更坚硬,或者说,我们在用一生的时间为自己刻下一部墓志铭,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它就不会完成。



▍命名


这些随手写下来的文字,多则千百字,少则几十字,都来自于我在日常生活中的某些片刻中的所感、所思,我把它们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不在乎它们都是怎样的一副样子。是的,它们仿佛是一个个段子,一个个碎片。而当我在整理这些随感或曰日记的时候,在我给它们每一个写上一个标题的时候,它们突然显得不一样了。我的这种命名具有了某种仪式感,这些只言片语开始变得独立和完整了,变得生动和丰满了。命名,使事物活了起来,使事物与我们血脉相连,从此有了一种伦理般的关系。这每一段文字不再是自由的沙子,它们开始有了秩序,并各司其职,如同组成我身体的不同的部分。我们给我们的创造物命名,在它们的身上盖上我们的烙印,让它们携带着我们。我们给创造我们的自然命名,使我们真正地活在它们中间。正如远古的祖先,当他们指着身旁或远方说出“山”“河”“树”“鸟”……的时候,仿佛他们(我们)又在重新创造一次世界。



▍不精确的语言


有没有某一句绝对精确的语言?一个极端的例子——我呼唤我的猫咪:“过来玩。”它兴冲冲地跑来了。对我来说,我口中的这三个字有着明确的指向,可是对于它呢?它理解的究竟同样如此,还是“来吃饭”或“来给你挠痒痒”之类呢?语言的意义存在于此与彼的对话与联系之中,它本质上是一条(多条)人与人(事物)之间的通道。话语——不管是用于日常交流的话语,还是诗的话语——只要写下它或说出它,即意味着必将由一个说者的角色和一个听者的角色来共同完成,它才有实际的意义,即便是在日记这种私密化的形式中,实际上也是写作者本人兼饰了两者的身份。在说者和不同的听者之间,能否建立一条唯一而又严密的通道?在日常话语中,这常常都是不易实现的,更何况在诗的、文学化的话语中。为何会造成语言理解上的分歧?以上谈到的语言所建立的“关系”中,我们实际上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角色或背景,即“未被命名、而后又被语言所命名的世界”。语言作为一种指涉的工具和仪式,使万物真正地存在,出现于我们的生命之中,使我们活在它们之间。我们所有的说者和听者、作者和读者,无不是通过语言在一个永远在场的“第三者”中寻找对应的答案。语言,每一个词语,是否有着坚贞而唯一的对应物?我写下“白头翁”这个词,它同时带来了一位老人、一种植物、和一只鸟;我写下“钟”,它带来了带有指针和刻度的钟表、悬在寺院里发出悠远声音的金属器、古老的酒器、时间……每一个写下的词语,正如钟声一样扩散。每一个词都不是那么绝对精确的,更何况在一个人的传达与另一个(一些)人的接受和理解的搭建中。因此误读是客观存在的。但这何尝不是诗、不是语言的最迷人的魅力所在?语言从未失去它的隐喻性。语言,在通向神秘之物的途中,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又一个自由的场域。



▍语言的危险性

我最放松的时候,是我一个人在家,和我的狗、我的猫在一起的时候。我和它们之间的交流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却有着最恰当的默契。我发出一个简单的指令,它们都懂。和它们在一起,我不用设计语言。可是和人在一起就不一样了,即使面对的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彼时的心理处境也要复杂得多。和人对话的时候,语言是需要经营的。不仅仅是在诗歌、文学的话语中,即便在用于日常交流的语言中,作为一种表意的符号和传达的路径,在说者(作者)和听者(读者)之间,语言本身的诸多特性任何时候都无可回避——比如双方理解上的适应性和一致性,组词的精确性,语词的隐喻功能和弹性,语气、语调、语速、节奏的变化等等,这些都会对原意传达的有效性造成影响……如同诗歌中的语意单元永远处于不确定的状态中,日常语言也处处存在着被误读的危险。因此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经过了精致的构思,都是一种创造,期间经历了试探、修剪、平衡甚至不断妥协的处理,我们在我们的谈话对象面前,不可避免地把他或她认做了我们内心深处的一个对手,我们总是在不停地在揣测对方的心理变化,我们从对方的语言或表情上的回应中判断我们每句话所产生的后果,以便于在随后持续的话语里随时做一些方向或细节上的调整。在内心的深处,说者和听者其实在互相较量,而语言成为了一种策略。似乎大多数时候,语言都是一种策略,而诗歌是语言策略的最高代表。我们总是尽最大努力保证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的有效性,但往往是,一句话在接受者那里减损了,或增殖了,语言的轨道偏离了,甚至,我们的意思被曲解、被误解了。这种情况是很多的,比如,很平常的一句话,因为说者的语调的不同,在听者那里可能会产生和说者的原意完全相反的理解,而不同的听者所理解的也会有所不同。语言的策略代表着表述者和接收者之间的心理战。这样的一个结论对我们来说似乎显得有些阴冷,但事实确是如此,即使最懂的、最爱的人之间,双方也在使用着这种语言和心理上的策略。史铁生曾用“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和“人与猪之间的差别”来对比,他的结论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远远大于人与猪之间的差别。在如此多变而又复杂的人类中间,我们的心灵鲜有完全的放松和坦荡的时刻,而相比之下,和动物之间的相处倒非常简单。尽可能地节省语言,应该是使我们的心灵获得安宁的一个必要手段。



▍独特性


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文学、乃至于一切艺术创作的意义是什么?怎样又才算是合格的创作?我想,简言之,就是将个人的那种独特性于人类的共性中展示出来,同时又将这独特性中的每一根血管和神经连通到人类的共性中,将“我”之短暂记录到永恒之中。



▍诗的比值

   在直观的、有限的词语与复杂而广阔的心灵体验,与那些不可言说之物甚至未知之物之间,每一个词语,甚至每一首诗都是精心设置的杠杆。它们是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当千……当我想要撑起更多的东西,我必须献出更多的力量,这给了每一个词语更多的负重,使每一首诗的写作越来越艰难了,它们必须消耗和凝结更多的心血和时间。因此比较而言,那些写得很慢,效率不高的人,总是让我对他们的作品多了一些信任。事实上,当阅读某一位诗人的作品,我基本能依靠其文本的质地比较准确地估算出正常情况下该诗人的产量。诗是一个人生命的晶体,不同的比值往往意味着不同的纯度。



▍歉意


伴随着一位真正的诗人成长的,应该是一种日益加深的羞愧和歉意,这歉意使他在更多的时候保持了沉默,这沉默逼迫着他的诗歌。



▍语言的仪式


语言是万物的仪式。写诗就是在这种仪式的建设和守护中不断地离开和返回自己,它使我们的生命愈加澄明。通过语言我们和整个世界的律动相呼应,我们加入并同步于万物的伟大秩序中,它将我们有限的生命汇入永恒之中。



▍灰烬藏在火焰里


正如灰烬藏在火焰里,离别总是和相逢同时出现,获得意味着失去,诗人成为语言(诗)的漂泊者,这是他的一生的宿命。他亲手用他的一首首作品将自己放逐,他在它们中节节败退。在他的后面,那些诗篇逐渐构筑起一片更大的疆国,而他从未曾活在其中。



▍泪水的力量


我一向认为一位好的诗人是不该有太重的戾气的,不管他面对的怎样的情况,不管他身处的是多么糟糕的世界。刀子是锋利的,仇恨是狭隘的。我相信一位真正的诗人必然是宽阔和宽厚的,他一定是一直带着谦卑和愧疚在生活和写作,我相信泪水和怜悯比某些人的戾气更有力量。 ​​​



▍缓慢的光辉


“缓慢的光辉”,这个词组曾出现在我的两首诗中。第一次写下它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没有太大的信心,对它表示怀疑——这样的词语组合是否很令人费解?是否有悖于生活的常识?当我第二次写下它,我完全信任了它。我们的怀疑可能正是因为我们一直被日常生活经验所蒙蔽,而我犹疑中写下的一个词组比我更果断地奔向和接近了本质。“缓慢的光辉”——喜欢这几个字,它正如静水流深。



▍纸房子


我写下一首诗,就是建造了一座房子。它静静地伫立在这里,等着走进它的人。可能大多数人都绕过去了,只有很少的人踏过门,走了进来。可是我不知道他们都走了多深。他们中的很多人,可能没有找到里面一层层的、更多的门,就已经走出去了。他们说来过了。也许他们会赞美这座房子的一些布局,或者一些梁柱、门窗等或大或小的部分;也许有人会指责哪条路径或哪个区域的不合理……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个人,走遍了里面所有的道路,走到了房子的最深处,遇到了我。他拥有了整座房子,拥有了所有的墙壁和窗口。如果有,他的灵魂里一定也藏着一份和我一样的地图。



▍每一天都是崭新的


每一天都是崭新的一天。——在活了许多年之后,我们越来越对每一个按部就班到来的平淡的日子产生了厌倦,生活消磨了我们,而这句话,更像是一句我们都懂但又与我们无关的格言。而在某一个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忽然真切地理解了这句话——我的意思是说,在我的灵魂之中忽然有了这样的一种强烈的体验,而这句话正是它最适合的表达。每一个过去的、不复回来的日子都在我们脚下(或者在我们身体中),仿佛是一级一级的台阶,我们踩着它们不断升高。我们未曾失去它们。——如此看来,人生应该是一个个加法,而不是一个耗散和失落的过程,因此每一天都值得期待,都是一种收获——它是反熵的。但是,我又陷入了自己的悖论里——若生命是加法,那么该怎样理解死亡?这样一个绝对的强度又从何而来?也许只能从这里寻找答案——如同我们持久而弥新的写作,将我们散乱而飘忽的“命运”逐渐聚积和提炼出来,一些作品,几本书,我们塑造和建立了一个比我们更真实可靠的自我。在这里,我们完成了自己的交换和平衡。一切结束了。



▍冒犯


一首诗就是对世界的,对广阔的未知之物的冒犯,如此说来,一个诗评可能就是对一首诗的冒犯。



▍繁复的单纯


于诗歌的阅读以及实际的写作,我更喜欢并倾向于那种“繁复的单纯”,即“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之后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或者说“一叶知秋”的那种。对有了一定年龄和经历的人而言,太复杂的东西大多会让人比较累,少一些直接的力量和快感;太简单的东西又少了醇厚,稚气,不够味儿,没嚼头。



▍和语言结伴而行


有人写诗是思想先行,有人写诗是语言先行,但一首好诗的写作过程,必是“我”和语言结伴而行。



▍读者的类别


一首诗,在等待它的读者;读者也在寻找属于他的诗篇。怎样的诗,都有它对应的读者,有时,可能是广泛的大众,有时,可能只有一个人。读者的多寡和一首诗的优劣没有关系。但一流的诗歌总是需要一流的读者,虽然,它并不仅限于此。



▍一个标准


水落石出,一叶知秋,得鱼忘筌,微言大义。简单中藏丰富,平静后有狂澜,拙朴中见高贵。




▍诗歌中的“气”


好诗人、好作品的标准,不是看其获得了多少人气,也不是接了地气就是好的。很多人写来写去只有匠气,有些人写来写去靠的是一点灵气。好诗人靠的是正气,好诗歌需要的是底气。



▍忘我


写诗正是这样的一种活动:它给我们的生命删繁就简、去遮除蔽,使它返璞归真、水落石出,使它越来越嶙峋、陡峭、赤裸、澄明。所以,真正的诗歌写作应是从忘掉词汇开始,走向忘我。



▍写作的理由


可能写诗(作)是生活中唯一一件可以不用借助任何他人,而是从头到尾可以由自己来独立完成的事,可以使自己淋漓尽致甚至超越自己的事。或者说,它突破了生活中的种种不可能。它从不怠慢你的任何理想。它可以成全你的个人英雄主义。或许这就是多年来你一直不放弃写作的最世俗化的理由。



▍另一种星空


每一次,当我仰望满天星斗,我看到的都是童年的夜空,普遍的夜空,人类最初的夜空。我想把物理学中宇宙的面貌由一种知识和观念转换为一种切身的体验,让这种体验深入并占据我那一刻的心灵,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轻易实现,常常,这是很艰难的,有时候,那种体验只在瞬间浅浅出现一次就消失了……当我在希望那样的一种状态,这说明我曾有过这样的时刻——的确,它出现过,在我某一次、或几次在星空下凝神屏息,任自我在看得见或看不见的虚空中不断地变换和分裂,无数的星球在漆黑中、在久远的过去与未来之间旋转、运动,而我在无限地缩小中几乎消失了,在如此浩瀚的宇宙中……那是一种无法言传的体验,你只有去经历它。而当你真正地经历过、体验过,每当再看到熟悉的场景,都会怀念那曾经的感受。仿佛每一次,都是在这凡俗的世间苦苦跋涉,想要穿过那迷茫而又亘久的藩篱,走向丢失已久的家园。



▍似是而非


时间的本质是什么?我们用年、月、日来把握它、计算它,我们把计量单位更具体到时、分、秒,乃至于更小,但不管我们使用的符号(单位)多大或多小,我们所获得的的也仅仅是一个个从A到B的片段,一个个缀在一起的瞬间,一个个时间的切片,它们几乎未曾准确地表达出时间那种均匀到近乎于“无”的“运动”或“状态”。似乎我们所使用的任何的尺度和符号都无法准确地呈现和陈述出事物的真相与本原。就像我前面的那句话,同样有着很大的问题——时间怎么会是一种“运动”和“状态”呢?但我只能在似是而非的境地中以“非”来说“是”。语言作为一种人类的最基本的符号,和其他符号一样,不可避免地有着这样的命运。不要说事物的真相,即使仅仅我们所感知的那部分,往往都是语言所不能完整地陈述和还原的。但没有它们,没有这些标尺和象征物,我们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只有此刻


有科学研究表明,一个人在驾驶车辆的时候,随着速度的增加,驾驶员的视野角度会相应地越来越小。的确,速度越慢,我们越有更多的时间来观察眼前或身边的风景,比如步行时,我们几乎可以真正地融入到了沿途的一切之中。生活也越来越快了。昨天的新闻,今天就老了;前几天的舆论热点,今天已没有人再提及,已被新的事件所代替。上一次的疑虑都悬而未决,上一次的愤懑或快感也未及平息,未曾等到尘埃落定,一切都被淡忘了,所有人都散了,奔向了新的目的地。生活,只有一个个今天,一个个的此刻,我们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我们并不生活在漫长的时光里。我们没有对往昔岁月的追忆和缅怀,也没有对未知将来的焦虑和憧憬。只有一个个过不完的此刻。



▍记忆是一些材料


记忆是一些材料,而所有的想象或梦境都是这些材料的重新组织和再创造。我们无法想象和梦到一件我们从未经历过的、完全陌生的事物。因此那些消逝的时间,我们从未真正失落过,我们一直带着此刻与未来,生活在其中。就如同我们的思想,我们全部的写作,就如同我们的身体,我们全部的生命,无不是对那无数的先者的复活。我们每个人生来即带着沉重的使命,也是母亲般的庇护。

隽土 发表于 2018-11-10 20:58:54

本帖最后由 隽土 于 2018-11-10 21:00 编辑

:hug:喜欢诗歌之路上多一些这样的省思。

霜白 发表于 2018-11-10 21:01:05

隽土 发表于 2018-11-10 20:58
喜欢诗歌之路上多一些这样的省思。

发出来了: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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