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景‖新汉诗十九首(新疆频道官方推荐)
本帖最后由 高有鹏 于 2018-12-27 04:45 编辑●古诗十九首开启了一个伟大的传统,而新汉诗是我们对于新诗百年的继往开来的期许。
●我们在这里推出“新汉诗十九首”栏目,每个诗人选自己最有代表性的19首作品,在这里展示。
●在诗人个人,算是一个代表作的集结,在于本栏目,我们希望这个栏目成为一个诗人的经典之作展览厅!
本期诗人:段景
作者简介:段景,新疆作协会员。曾在《西部》、《绿洲》等文学刊物发表作品。以诗歌、散文、评论创作为主。诗歌作品曾入选《西部盛典—新疆60年诗歌精品》等多部诗集选本。文学评论获得2016年度新疆新闻奖三等奖。著有诗集《西域辞》。
01◆龟兹情歌
为了一束光线的照耀
打开所有收纳阳光的窗
浣衣女子穿着白露的衣裳
晨曦里剩下一点点微光
铜茶壶煮茶
风在打扫院子
融化的冰正匆忙地追赶太阳
一枝杏花邀请春天来做客
我坐在一间铺子里
修补一道裂缝的瓷器
我们用山羊皮做的容器运水
我跋山涉水带给你
葡萄和无花果甜的精灵
你能否感受到一丝甜蜜
你惊异的目光让人感到局促不安
绽放在尘埃中杏花的春天
我想拂去你衣袖上的一粒沙
想用石镰收割月光下的麦芒
02◆他年轻的样子
在梦里我寻找他年轻的样子
那时候院墙还没有被垒高
他总是坐在那个小凳子上
阳光泻下来 晒热他的脊背
和我一样高的额头头发也很黑
虽然我从没见过他浓密的头发
就像我的
在梦里 我去找父亲
母亲好像出远门了
当我敲开院门的时候
高处的一片榆树叶子正好落下
年轻的他并不认识我
他没有说话让我进来
院子里的炉子里还有火
左边的碳棚里也有煤
码好的柴就放在右边
我可以往炉子里添些柴或加两块碳
年轻的父亲并没有看着我
在梦里
我曾经见过他年轻的样子
假如他还活着
他会一直看着我
从不会把他的眼光移开
如果仅仅是一个抽象的词么
像深夜里疯长的藤蔓
占据那比荒芜更渺远的空间
时间的手竟然也触摸不到他的温度和气息
如果这一生不曾有分离
03◆伸出手接过一颗星星
1
黑马游离于黑夜
虚无的翅膀划过
油渣玉米粒一把青草
吃过夜草的黑马壮
父亲点过的马灯亮
2
我伸出手接过一颗星星
雪覆盖雪
纯洁覆盖纯洁
3
父亲伫立在时光背后
今生或者来世的女儿
坐在春天的秋千上飞舞
4
在春天和荆棘之间
一株蒲公英梦见露水
在爱与痛之间
影子与影子擦肩而过
5
有人在整夜念诵
在生与死之间
04◆握手瞬间
早上我拉着小宝经过小区门口
狭窄的门 两个老妇人即将交错而过
布满沟壑的脸上
我想数一数那些曲折的纹路
她们交错而过用暗浊的余光看到彼此
那些皱纹随着嘴角的笑意更曲折了
她们伸出同样皱褶密布的手
紧紧地颤抖着相握
这像最后的握手
仿佛此刻的一别就是永别
而我拉着小宝只能继续走
幼儿园门口
小女孩拉着母亲的手不愿意松开哭着
这位母亲被纠缠的哭声激怒了
她狠狠的甩脱小女孩的手
哭声进而更大更猛烈
也许此时她的狠也是一种爱
我悄悄地为这场分别难过
我喜欢温情胜过暴虐
我喜欢沉潜之后的轻盈
我喜欢不被定义的事物
我喜欢非理性多过理性
我喜欢线条纤细的工笔画
我喜欢不开花的植物胜过开花的
我喜欢有所保留而不愿过度阐释
我喜欢忧伤地吟唱多过热烈的颂歌
我喜欢还未认知的事物
胜过我所提及的事物
我喜欢分别的泪水,隐藏着爱意
我喜欢写诗的过程而非结果
我喜欢黑头发胜过浅色的头发
我喜欢星星的时间胜过浮云的时间
那些永别的瞬间
我喜欢铭记胜过遗忘
05◆碎 光
昨天子媛放学回家
忘记了穿外套 背错了书包
两行鼻涕印一左一右在脸上
她爸的训话和唠叨
让她难过的撅起嘴
两只胳膊搭着放在桌子上
头也埋下去
我想到童话故事里鼻涕虫
七个小矮人里的一个
我能记住的最可爱的一个
我想到曾经遗失的小手套
连接的绳子断了
永远遗忘在那条飘雪的路上
我想到无意间拉倒的抽屉
一地碎了的鸡蛋
我想到失手打碎的碗
还不小心划破的手指
当我挂着小鼻涕乱跑的时候
母亲唠叨我没有多穿一件衣服
昨夜子媛睡的很香
她依旧会在梦里翻身
从一个梦翻到另一个梦
我想到40年前的我
妈妈跟随我的小身体移动的轨迹
我俩也在互相依偎的梦里
划了一个圈
走了那么久,我看见
时间沙漏过滤的一些碎光
照亮虚镜里些许的小小忧伤
06◆云朵和梧桐
有风刮乱树的影子
天空里印着我的眼睛和你的倒影
枯萎的葡萄架缠绕着青色的记忆
我不能握着你的手
阳光里的喁喁细语
蚂蚁背着隐秘的包袱前行
铁链上布满星星的眼睛
风和空气是自由的
我想从山里采下那些发光的叶片
驱散你心里的阴霾
我想和你一起走上春天的山路
即使鞋子上布满泥泞
寻找露珠里的太阳和花蜜
我想和你一起追赶月光下的萤火虫
那些披着孔雀衣的小舞娘
我想和你一起涉入每一条清洁的河流
湛蓝的水波里亲吻飞鱼的眼睛
我想和你一起坐在正午的屋檐下
一截木头和一些年轮的记忆
诉说那些我们曾经相互映照的过去
那些话像春天的雨
不断的落向你
我想和你再想起三月
那些忧伤的盐和沁满花香的蜜
我想和你一起月光微凉的夜
穿着绣满星光的晚礼服跳舞
我想和你一起走在你回乡的路
没有脚印雪花牵引你
云朵和梧桐树都写满你的名字
我想和你一起 无止境地走
拥抱真实和美丽
拥抱灿若星辰的日子和太阳的光明
07◆理想城
这是一座清澈明亮温暖的岛屿
在这里,你可以不用区分真理和谬误的所在
有一条通往清晰的路
走还是不走由你决定
鸟群被诸多的答案纠缠
沉重地无法张开轻盈的羽翼
“欲望”之树在泉边蓬勃地发芽
“理解”的风简洁而宽容
痴缠一片又一片不同的叶子
走入幽境的深处
神秘粘稠阴郁未明的黑暗之谷
只需要一场怀疑的小风,就被立即吹散
你误入“非理性”的洞穴沉沦
有一面澄澈的湖水救赎你
向左边走,就能靠近“深刻”的湖水
向右边走,也能深入“平凡”的山谷
走还是不走由你决定
诸多选择和迷人的光芒环绕这座岛屿
能到达这里的人极少
零星的脚印无一例外地走向了虚妄
08◆在一颗小星星下
让我为自以为是的必然向偶然致歉
如果这种必然是盲目的执拗
那么请必然也原谅我
裂开的伤疤原谅我不小心地揭开
草尖上的蜻蜓请原谅我无视你的梦幻和美
当你试图侵入,请原谅我假意地逃避
一尾孤独的鱼拒绝活着
原谅我,再次将你置于孤独的水中
在书页中枯萎的蝶
原谅我,将你作为标本凝望数年
那些在风中模糊的名字
请原谅,那些爱过或被爱过的人们
暗夜里,被举起的刀斧
让我向树木和虚妄的欲念致歉
在一颗有信仰的星星下
那存在的奥妙,我扯下月亮的裙裾
才能真切地看见
请原谅我的愚昧和轻信
我紧紧地拉着生活的叶缘
请原谅,我无视生活的惊喜和庸常
09◆走过普鲁斯特的秘密花园
词语的森林很茂盛
清澈的水底有木头在腐烂
我们的花园是外婆蔑视的花园
梦想总是站在高点
看着循规蹈矩毫无想象力的生活
在一个遥远的中午
我们听见钟楼上一点钟敲响
整个下午时间一片片掉落下来
直至最后一声钟响
正午的炎热退去
奔驰的马匹风一般掠过河床
马德莱娜小蛋糕丰盈的小扇贝
严肃而虔诚的褶皱潜入意识之流
我握住你虚幻的手
和你谈谈秘密花园里的房屋,花朵
在不可触及的小水珠上
记忆的云朵一吹即散
树叶变暗黄昏哑默
钟声之后的寂静 天空留出的一部分蓝
可以供我们读书,自由的呼吸
晚饭之后,外婆去花园散步
她的微笑只讽刺她自己
热情的目光用来抚摸喜爱的人
秘密花园看不清事物蕴藏的秘密
失去的乐园 唯一的真实
10◆秋 分
当你说我们快老了的时候
我听到忧伤这个词摔倒时
骨头断裂的脆响
最后的阳光劈开晨昏的影子
耕田的牛在秋天的工笔画里劳作
再配上一管悠扬的短笛
尾音里坐着那个呆萌的牧童
吃一些野苋菜和茼蒿
在颓败的菜园里捡起最后一片萧瑟
秋风这让人感伤的事物
像昨夜咸涩的雨和离别的冷
快接近月圆的时候
勾起的眼泪多的像无法计数的发
一尾孤独的鱼想纵身逃离
而我执着第三次把它放回鱼缸
依然优游地游弋着 如我
11◆理疗室
她们讲的话都和疼痛有关
头发丝一般的疼扎下去
就像快溺水的青蛙又轻轻跃出
水温可以再高一些
麻木也可以是最舒服的姿势
半夏 艾蒿秋天的一味药
这么好的味道飘散过来
在理疗室不会落下任何一个鼻孔
可以驱散身体里的毒
荒芜的空间里
只有风的脚印留下
还剩下最后一味药独活
能让血更热烈一些
这样好流过慵常而琐碎的一生
12◆怀疑的风一吹就散
一颗棉桃就是一颗星星
此时大地就是天空
让我们一起数星星吧
就像从前一样
一条河是一段路
通往尽头的同样是虚无
让我们数一数秋天的叶子吧
数不清的是一些寥落和哀愁
我经过的院子未上锁
也知道钥匙就放在墙角的砖头下
我看见父亲,母亲,女儿他们都在
此时炊烟刚好升起 零星的鸡鸣狗叫
那只叫小白的猫
从我愣怔的瞬间跑出来
我关好那扇不存在的一道门
一地碎光是月亮洒下的银子
我想听恹恹的炉火后面的絮语
有没有我小时候的淘气和调皮
夜太静了,听见你矜持的呼吸
回家的路太暗了,刚巧你在转弯口
我早知道是你有心的等
一起数数篱笆上的喇叭花
你爱白,我偏爱粉的
在沙上写下忘记的流云
譬如怀疑的风一吹就散
数一数我们曾经仰望的星光吧
就像从前一样
13◆你走过风行走的街道
你的名字月光下的银器
被父亲的呼唤一遍遍擦亮
猎手射杀的雪鸟被人们供奉在高处
此时九只花斑豹与火的女儿跳舞
人们在炎热的正午绕道而行
害怕失去影子
颂歌式的葬礼被千只百合拥簇
当阳光覆盖烟尘中的木莲
让我们暂时退后
谁的影子会被未名的诅咒掩埋
他们轻轻唱歌盐粒中祈祷
连着一座桥
你走过风行走的街道
14◆鹿群和土地
昨天晚上降下大露的地方
草长得最茂盛
吟唱了整整五夜
才唱完一支歌
只经过一次的路
就永远记住
他乘着树皮做的独木舟来到岛上
沿着太阳行走的方向就能登岸
静立的木雕睁着惊讶的眼睛
我们不能靠近
循着矮草地甚至石头上的足印就永远不会迷路
在清澈的河岸,在一棵树上
星月河流图腾符号
同心圆的橡胶树
青蛙的外衣藏在夏至的花丛
它们守护鹿群和土地
15◆蜂箱里藏着一朵花的疼痛
妈妈手心的掌纹
村庄的外衣金黄的外衣
黑土地衔着金色的歌哨
吹醒清洁的河流
泥土或者沥青铺就的路
哪一条更接近村庄的心
铃铛刺粮仓酒窖
蜂箱里藏着一朵花的疼痛
纠结在少年额头的皱纹
村庄的孩子伤感的孩子
哪一条更接近村庄的心
肥羊倦鸟马槽
马灯的光亮漫过父亲疲惫的叹息
凡高曾经热爱的麦田
把疼痛的伤口埋葬
麦茬月凉秋霜
母亲披着月光的外衣掖好被角
父亲在路上背着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红头绳羊角辫
一直能靠着宽阔的肩膀
总也走不完的夜路在记忆的河流泅渡
每一条路都是通往回家的路
16◆吹响风笛的沙子
小小的风里
金色芦苇排队站着
沙漠隆起的脊梁上面
像风中的骑兵
忧郁的夜之王子
吹响风笛的低音
沙海张开银灰的臂膀拥抱你
那些风蚀的泥墙依靠过肩膀
父亲的肩膀羊皮灯笼点亮戈壁
点亮小羊出生的夜晚
孤单的一只骆驼寻找妈妈
惊慌的脚印叫醒了睡着的草滩
骆驼队脱下金绒外衣
成为父亲母亲孩子肩上御寒的冬衣
白碱翻跟头
跃出黑皮肤的土地
没有路标的路交错的车辙
你在夜的呢喃中迷路
17◆我的名字是月光下的银
我的名字是月光下的银
被父亲结茧的手擦亮
幽暗成一道墙
蜜蜂的脚踩过花的嘴唇
夜晚披着纱衣
走过你温润的额头
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守在梦之外
拥抱你就拥抱一切
渴望干净的阳光
抚摸伤口
苦难是冷夜里的枕头
母亲有两个孩子
没来的及见过父亲的哥哥
流水的摺漪里寻找温暖的影像
精灵飞过女孩子的屋顶
沉默站成一棵树
云和石头上都有花开的影子
阳光晒热绿麦
飞鱼的眼睛落在白桦树的腰际
时光的脚伸进回忆的黑盒子
月凉如水牵着星星回家
18◆月光站在故乡的脊梁上
没有装裱的画哭泣在墙角
银鱼孤单游弋一整夜
和着敲打的水声
孤独的马蹄声
踏碎清晨梦的犄角
我和你用泥土和发光的叶片
造了一座城住在里面
麦田马槽和星月城堡
话语多的堆积成麦垛和云朵
没有一双眼睛穿过青纱帐
他们的眼睛里只有凋零
没听见一朵花开的声音
我拖着影子在阳光里走
郁郁寡欢
正午的阳光笑开了影子
两个叠成一个
我们想去的远方
有的很近有的很远
近的在你的心里
远的在某条路上白马的响鼻里
月光站在故乡的脊梁上
父亲和母亲在为我编织的长梦里深睡
四月的雨花会开满在路上
等我们去唤醒
19◆父 亲
父亲曾经是一个马房饲养员
从我记事起他就老了
我四岁多的时候经常被他带到马房里
检阅排着整齐队伍的马匹
红色的,黑色的,黑红色的,金黄色的马
父亲用叉子叉上草放在马槽里
马们很安静的吃草偶尔发出响鼻
我不敢站在马的侧面或后面
我害怕它们尥蹶子
我喜欢那匹有着红色绸缎颜色的马
借由父亲的手我摸过它光滑的皮毛
父亲沉默的影子
陷落在在昏黄的马灯之间和我的记忆里
父亲不识字他爱他养的马
父亲不爱说话但有时他会对着一匹马絮絮叨叨
他总是很从容的面对生活里的一切
沉默拥有不可捉摸的力量
父亲沉默的影像徘徊在我的梦里和回忆里
甚至一辈子我都会这样去怀念
写一首朴素的诗歌关于父亲
诗友对段景诗歌的评论:
漫游在西部土地上的离歌
——段景诗集《西域辞》评析
作者: 杨 钊
段景的诗有待发现,我的意思是,应该让更多的人去读这些真正的抒情篇章,对于获得普遍的美,对于关注和理解西域边疆的风物,以一个敏锐女性的视角,将更加有效而实在。我说的不是敏感,是打开了极具穿透力的诗人之眼。
可以说,段景是用了她十多年的写作经历,以及一以贯之的低伏在边疆生活中心的姿态和热度,当然还有她孜孜不倦的阅读、观察、涉猎,来保证这种视角的穿透力。最令我感到惊奇的是,她诗中富于个人色彩的质朴、精细和抒情性,让秉承自西域古边疆辽阔的疏离之美无往而不胜,用诗歌独有的简洁形象擦亮了历史的只言片语,并且尽可能地在我们的现实记忆当中找出应证。
《山水辞章》是段景最具代表性的组诗,其有着精纯美玉的质地,可吟哦,可琢磨,可赏鉴,而无愧于思想生活之境遇的良师益友。保尔·瓦莱里在《论纯诗》中指出,“诗作品作为一种完整体系的印象——一方面是观念与形象间关系的体系,另一方面又是语言的表达方式——这个体系尤其与灵魂情绪状态的创造相适应,这便是纯诗问题的轮廓”。
段景笔下的西部新疆,至少包含了两个层面的语境。其一,已在时间序列的更迭中退守历史深处,作为一种客观的观念,它无时不刻作用于我们当下的文明秩序。如:“我坐在一间铺子里\修补一道裂缝的瓷器”,“ 我们只能用山羊皮做的容器运水\我跋山涉水带给你\葡萄和无花果甜的精灵”(句出《龟兹情歌》)另一层则呈现在我们面前,当做一种可观的形体与物象,通过我们的抚触,唤醒对自然环境的直接感受,尤其让有关新疆的异域气质的言说不再抽象,这也较容易博得更多读者的认可。作为形象意义的边疆风物,乃是客观观念的外在表现形式,但二者之间是否存在完全的照应,则有待商榷。因为,观念在不同的主体那里,有着认识层次的深浅之别,所以它的随意性也就更大一些,与直观形象相比较,它或多或少存在冗余或残缺的部分。诗歌艺术的使命也就不言而喻,她就是要恰当地寻找二者之间的平衡点,或者说用诗人独有的表现才能,让观念和形象各回本位,在彼此领域里呈现它们本来的面目。
段景诗歌的质朴性正是体现在这个历程中,即她已经谙悉并遵从了个人化的写作规律,在一虚一实照应间自如地深入浅出,这也是成熟诗人完成其作品的共同特性。言及质朴风格,则要求忠于事物的本质面目来描绘、刻画事物的形象,这并非什么新诗观,我们会自然地联想到,在苏轼所谓“随物赋形”说中找到依据,这也被他视作艺术表现的最高要求,他于《节蒲永升画后》中谈及,“画奔遄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尽水之变,号称神逸。”此说神逸之致决不是什么虚空飘渺的艺术手法,恰恰相反,它正是落实到了形与质其间的照应之中,使我们对事物有了更深的感观。我想,段景之所以将边疆的山水风物作为她的主要意象,抛开地域性不说,更多地是基于这样一种判断,即通过对经典文学传统秩序的坚守,找到她新诗语言的灵魂,祛除我们对地域性所发的空无之想。这也是直面边疆话语的困惑时,诗人努力去克服对现实性的某种极端偏离。让我们回忆一下曾经的新边塞诗中无限放大的豪迈,而直到现在,还有些写作者更换了外衣,仍反复咀嚼着昔日的荣光。
更进一步讲,段景在《草原离歌》、《山水辞章》等大部分的写作中,为形象意义与客观意义上的事物做了积极的互相注解,从而让读者对边疆的体验显得充实和丰盈。我们很难说诗人究竟将形象与客观哪一重事物作为了表现的根本缘由,但确实感受到有一个强大的心灵存在,它让前述二者自由地弥合,就像事物找到了它的影子那般相宜。当读到《敦煌组章》中的句子:“莲花坐在云朵的流苏之上\一尊石佛枯立\赭石色僧衣锈了一个角\月光手拿琼枝探望被囚禁的丈夫”,我们俨然已身处澄明之地,手持月桂琼枝,形体与物象,意欲和律法,仿佛不再是认知领域的羁縻,皆呈现豁然通达的状态,我们甚至可以清晰把握形与质的逐一照应。为什么做到这一点,即是前文所述形象意义与客观意义“互解”所发挥的作用。我们原本将二者割裂开来看,但在段景诸如《敦煌组章》的笔法中,她除了考虑到形与质处于各自不同视阈外,还发现了一种联结的可能,即从这样一种思路出发,我们暂且搁置对形象世界与客观世界交集的一味追求,而是站在全然不相关的境地,来辨析出它们二者之间的某种映射关系,这样就很好地解决了有关界限的问题,并概括出隐喻其间的本质属性,它们乃是原初推动力如何生长、运作的有机体系。
段景是一位极具精品意识的严肃写作者,她的作品数量算不上有多可观,但在大体上一贯保持着整齐、较高的标准。精细的诗艺,我认为是保障一个写作者原创能力的必需条件,而且是首为重要的条件,因为它关乎写作者的创作“寿命”,昙花一现的作家大多凭借青春式的激情,或其他种种机缘以维系他们短暂的创作生涯。这有点叶梦得谓“缘情体物”的意味,他在《石林诗话》中的阐述令人信服,“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妙虽巧而不见刻削之痕”。叶梦得的看法实际上还有些保守,这可能得之于传统诗学固有的成见,但他能够提出“缘情体物”,说明已非常看重精巧修辞的意义。陆机在《文赋》中似乎表达过同样的看法,“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如此等等。但这在写作新诗的当代已不再是什么存疑的问题,诗作为一门严格的手艺,就应该将作者的指印、技法和器识,推陈出新地刻进那些富于个人想象的妙品之中。
段景诗歌的精品意识还体现在她的意象、细部描写、作品结构等方面。尤其在细节的处理上得见功夫。无论在语言还是诗思的表现方面,她尽可能地汰冗从简。这是一种诗歌写作的炼金术,它保留了言思的骨干部分,将繁杂的修饰去除为诗意的留白空间,如此让阅读者辗转流连在他们自我的时间记忆当中。谣曲、离歌、辞章等等体式,无不展露了作者精品意识的诗观倾向。
就段景诗歌的结构来说,我们几乎看不到连篇累牍的意象铺排所带来的思想困倦,这是与新诗写作现场的某种风潮迥然有别的。作品结构显示了一个作家在探寻客观世界时可达到的神似程度,诗歌作为表现不可言说世界的艺术,它与纯粹科学对普遍规律的揭示有着不同路径,为了描述人的精神生活真相,诗人会选取形象化的事物,来达到对本体意志的照应,让人们看到外部直观单一静止或流动不居的特性。“细”往往代表了“实”的立意,段景作品的精致性正好说明这一点,在诗思层面构建一个确信无疑的主旨,所有的叙述围绕主旨展开,由于诗思的确定性,保证了她意象选用方面的果决,所有的细部都是清晰的、个别的,有源头可溯,成竹在胸,精干写实,自成风格。
段景诗的另一个品质是华美而忧郁的情致,我们可将藉此意绪而发的诗作称为“离歌”。诚然,抒情是诗人的天性之一,一个不会抒情的诗作者,我们有理由怀疑其作品的合法性。从历史意义上来讲,边疆从来扮演着中原文明边缘化的角色。考察段景诗歌所关注的题材及明显的抒情质地,西域离歌的代指就恰当不过了。《草原离歌》组诗给我们的感受,“沿着残片木简上的文字,\寻找我们曾经遗失的家园。”“ 沿着海狸和鲑鱼为她开辟的通路,\她回到最初钓起面具的湖泊。”
为什么会写下这些西域离歌,对于每一个个体而言,全部的生存究竟有何意味。这看似一个广大无解的命题,实际上就由一个个具体而微的事件依次构成。换句话说,在诗人的体验中,我们无非是从某一事体走向另一重事体,全部的时间意识,也不过其中人为的度量工具罢了。所以,在离歌中,时间观念是退却和消隐的,在场的只有一个又一个的事体,而全部的事体则构成了事态,即形与质的平衡统一。
从边疆的历史意义出发,我们终归是要回到现实层面的边疆生活。在段景的诗中,历史充作大的背景,诗人的触角更多伸向现实的存在。在现实的内部,我们也曾感受到了一刻不止的离愁。或许因为远离了中心话语,边地从来都有一种独具个性的自洽,我认为那正是文学发祥的丛林之地,《诗经》时代、楚辞、《庄子》、杜甫,或者从世界范围看,拉美文学、日本文学,均得之于此谓个体的“自洽”。所以,我认为段景的西域离歌之诗是清醒的,是值得坚持的文学之路,虽然会被更多戏剧化的声音所遮蔽,但从构成我们所谓事态的纯正性而言,这种写作无疑很有价值,因为“一刻不消的离愁”,包含了从某一事体走向另一事体的基本事实。
最后我们要回到段景诗中的抒情性。作为诗人的天性之一,抒情就是让我们的心灵不再对形象世界无动于衷。一般来说,很多诗人的写作是从抒情出发,最后再回归到悟性的抒情。段景的绝大多数诗作,都浸染着浓烈的边地愁情,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高度的自觉。她的叙述、她的悟性、她的意志,都是为绝对的抒情做点缀,而直关冷暖的词语才是诗篇的主体,在这一点上,段景的写作使我联想到了李清照留下的那些为数不多的词章。
单就段景的诗歌看,抒情的本质是熔铸纯诗的基本形式。抛开诗歌体式要求语言简洁的传统不说,那照应于形象界的客观意欲,本身自有着一股幽灵的力量及情势。准确而言,不同于形象事物的芜杂和无限可分,客观意欲的存在只有一种形式,即不占有空间感,只可意会不可言说,它只是一种总括的能力,所以我拟用幽灵的形象来阐明这一事态。
段景如此依赖并看重诗的抒情作用,实际上就是对客观的意欲世界进行了不自觉的模范,作为形象事态的原初推动力,如何在诗的语言中得以直接表现,舍此抒情性而无其它更便利的选择。还是瓦莱里说得透彻,“纯诗是浓缩于观察中的幻想,应该有利于确定整体诗的观念,而将我们引向语言与其在人们的心灵中引起的效果的千姿百态及形形色色的关系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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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被段景妹妹的精彩之句而感动,此情此景,只想终身拥有。 不错的一组。相互学习,方能提升! 段景诗人的诗歌就像她人一样平易近人,读她的诗歌心像一面湖水一样特别平静,诗歌意象意境特别好,值得不断学习品读。 第一次读段景女士的诗,密集的十九首诗,一下子就喜欢。她的诗质朴,但又有一种精致美玉的质地和声音。随物赋形,有画面感。无论是写乡情还是家国情,诗人拉开距离做了细致的思考,并上升到悟性的自觉高度,透出一位女性的优思情怀,构成一个灵秀的世界,有一种隐隐的力量和情势。诗人是严肃、精细而又执着的。 真正的抒情篇章,对于获得普遍的美,对于关注和理解西域边疆的风物,以一个敏锐女性的视角,将更加有效而实在。我说的不是敏感,是打开了极具穿透力的诗人之眼。
可以说,段景是用了她十多年的写作经历,以及一以贯之的低伏在边疆生活中心的姿态和热度,当然还有她孜孜不倦的阅读、观察、涉猎,来保证这种视角的穿透力。 喜欢,保存下来慢慢品味 这组值得品,值得读,值得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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