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克||完美与虚无（组诗19首）
沙克，当代著名诗人，一级作家，文艺评论家。资深媒体人，文学编辑者。60后 ,生于皖南，现居江苏。在文艺机构从事创研及协会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文学写作以诗歌及散文随笔为主，包括小说及文艺批评。上世纪的1979年开始练习诗歌、随笔，80年代走上诗坛。1987—1989年主编民刊《火帆》诗刊，参与现代主义诗潮。早年起作品即被推介到台港、翻译到国外，多被两岸评论报道。30多年来沉潜写作，凭作品说话，发表出版诗歌、散文、小说、文艺评论等作品数百万字。曾赴亚非欧美澳多国采风考察及参加文化交流，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日、俄、以、西等文字。他的诗歌、散文、小说被收入全国百余种文学选集、典籍，包括中国散文大系、中国散文精萃、中国诗歌排行榜、中国年度优秀诗选等，以及全国中学生课外读本、高三联考试卷、高考模拟试卷、高校文学课件和地方史鉴。早年获《文艺报》《诗歌报》《星星》《中国作家》等全国性报刊作品奖，近年获紫金山文学奖、杨万里诗歌奖、冰心散文奖等奖项。
完美或虚无（组诗）
01[新年去天堂]
说起去天堂。信众低调吃喝，脸发红，眼不朝天望神从三个方向挥手你不去，他不去，大家都不去，都说忙她从一个方向微笑“新年去天堂，谁先去谁吉祥”信众忙招信徒，聚会咏经，打麻将，实在忙
家在原地，虫子不出门。抱一抱父母，天堂果真在信众不去，我去。信用卡手机随身带下载生命、自由、美和爱—— 一个字一个字取暖天堂在我左胸，我进去做那个美鬼的邻居她无神奇，有信仰，不说谎“新年去天堂和她养个鲸鱼儿子”
02[幸福的门]
寂寞深处打起苍白的电闪仅仅一个房间盛放不了美好未来拆下幸福的门板，我在门内约见马蹄莲
泥人汇集到雨后的豪华庙堂门神去出席开春典礼
一滴雨跌破在手心另一滴栽着祖父的残骸流进淮河
蛐蛐赶不上神与秀色的聚会待在坷垃旁唱歌，调整禾苗的湿湿情绪
我在幸福的里面搂抱马蹄莲听到门外人神混杂，那为首者我熟悉我不出门，不理他好啊，我长出马蹄莲的神形
03[冬至的晚会]
冬至的夜晚在开会把文明和不文明，动与静厚道的，不要脸的，聚集到一起开会讨论增加光明的议题
抓住夜晚的要领：冷冻食品，美，情怀，历史在逃犯我抱着一只铜壶取暖
冬至的夜晚讨论生活计划内容包括：风和水和彩虹的弯度
冬至的晚会无休无止把白天挤得那么短喜煞了对面夜总会里做钢管秀的臀部
阻断这个晚会把讨论的内容放回现实我需要几秒钟释放铜壶里的冷水换上开水，把天焐亮
04 [书斋]
青灯，招来青狐毛笔在眉骨上游行
竹签，翻挑书页木刻小人儿，是使用纸钱的英雄话本，笔记，稗史，传奇
病榻上，白绢咯血半卷残稿是多么辛苦
问苍天怜恤什么蝈蝈，知了，鹦鹉，侍妾抢着发言咬了舌头
书斋之媚契合独处的性情
等于一个蛾族端着清高，传宗接代扑向文字的火渊
05 [鬼歌]
微物歌唱，灵魂歌唱逝去的人歌唱连细菌分量都不到的众位亲人歌唱
荒野，磷火点点游移杯中，酒的精灵跳动骨渣和羽毛在半空里飘浮——都不是流行歌词
中秋的月亮含在嘴里月光含在眼里，等待泥土上面的电话我听到敲击玻璃的声音
绝非风沙所为绝非手指所为那玻璃在我逐渐发凉的脊背里什么都不作隐藏
事后我坐在基因链的末端歌唱歌唱一切通明的事物与命运以及对命运的顺从或抵抗
06[完美]
冰玉之体完美一道心灵鸡汤撒进雪莲花瓣味道完美
多跑些路，不怕远多做些事，不怕累多识些人，不怕鬼多生几场小病知道有几个爱让人惦记才完美
羊皮经卷贴在心口辨认出甲骨的几个残字比吃一罐山药炖排骨还迷醉造成巴别塔登上云霄多完美
心思、运气难免与手脚失调登不上云霄就自爱做点小事私事也完美
醒了继续睡养肥了梦很完美
07[平安曲]
月光里的瞳仁多美像我骨髓里的亲密叛徒从虚静中捞起命运
相信世上还有真爱你会长得更匀称像我大脑里伸出的天平
平常走动的流水在阴凉的耳孔里打旋水纹中的你叫幽兰
把户籍迁到夜的坟茔倾听骨殖与骨殖的敲击比女巫更贴近平安
坟茔，月亮的泥屋，传达室看门人是被复制的我幽兰，踩我的肩膀上屋顶
看到生活的阴阳两面不用惊慌，幽兰有我在分秒中垫底
打开时光隧道和一部台阶随你选用，任你信仰平安的我已在天上久等
08[幻觉]
一朵云来到我客厅逗留一下进入我的卧室没有打搅我从窗子出去了
它长着铅丝的腿出了窗口就收拢起来像飞碟，也像袖口
这朵云给我的印象仅仅是云，棉花浪花雪花状在我室内走动时毛剌剌的，碰了我耳朵
我没有打搅它也没留宿更不指望和它再遇
它不是空中的那种云仅仅是我见过的云
09 [心脏]
心脏活着维系几个人的生态
荒脊的胸膛复活锈蚀的灵魂得到移植
心脏白白死了眼泪也拉不回来还会让别人失去意象——依靠和信赖
死之前，把心脏挪到别人身上，一直活下去
我的心脏一部自我宗教的中心意象在昼夜的色差间跃动留有愤怒的余地
我的心脏有时是带毒馅的水果糖不能移植
10 [虚与实的意味]
气泡顶开一微米厚的膜升入虚静
从气泡里站起来毁灭从虚静里站起来得了一粒草籽的空间
脸面太薄，被光射穿像飘零的碎花放掉气息，失去形体醒了，灭了内容
气泡想独立存在或拒绝存在某些血型把它留在血管里说话时慢慢释放几十年的文明
11[比喻]
的确是沉底的流沙被水沟里的卵石不时压着
走得越远离思考的内心越近走得越远卵石越少
走得不见踪影树低头山低头云学着低头
无形的尾巴粘着脚心押在水沟边的自家
我成心不动水流全身，沙走天涯
12[从一根头发，由小到大]
捏着一根头发，牵出辫子牵出脸颊 接着牵出她的身体和影子她的身体连着几个姐妹，她的影子连着城池我的手指被她的牙齿咬住她拽我去寻找失散的绵羊
捏着一根草叶，牵出草茎，牵出草丛接着牵出她的草原和溪流她的草原驻着民族，她的溪流淌着酒浆我紧闭的嘴里长着血泡我需要她来为我挑破，疗伤
一根头发的药性，由小到大，胜过一座城池做嫁妆。我有所谓，最想牵出体内的她
13[旅行]
旅行四方，身体流浪飞行，船行，车行往东西南北撒一把带壳的花生的脚印
往东往南，黄海、东海、渤海、南海往西往北，沙漠、草原、雪野、冰山无数镜头开合，定位不了一尊神圣
所到之处，所见之人所见之物全都合乎我想象的尺寸无止境流浪，什么意思？
放逐身体，回收灵魂我已从希腊来到埃及南部户籍如剥壳的花生在祖国翻滚
我坐在许多地名上积累生死减少身体的租金
14 [经过本我的声音]
此时，这个声音渐响渐起寻声望去，不见动物和物体的动作究竟是什么在响
这个声音经过我的时候我把它当成碗加进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再传向别处
这个声音不喜欢呆在一处这里响一下，那里响一下像水母之美展开，从不收缩
我没有亲眼所见却无比相信这个声音来自一个本我存在久远
它在别处被当成虚幻之物削弱消灭在人影中它不露形式和声源，必然超我
15[红]
至于南徙之鸟的踪迹蛙虫全数缄默秋末的羽叶，褪绿飘红
植物，闺中的人与物全数红了脖子无须朝晖、晚霞来修饰
转向丹田，色素依然顺血漂流的红发出过冬的请柬
集中于我，握着罗盘夜行古琴，做随身丫鬟红，隐于初明晚晴的书页
至于才华、仁爱和口水溅入日子的末端。嵌红的银杯进步的，拿着令箭的你们往哪里去，不至于背弃肇始的我
16 [风语]
忽而轻，忽而重，疏密，缓急短音，长符，无数幻影喀嚓折断的闪电浮云飘逸的幽灵窃窃交谈，抓不着一根游丝
绕成团，打成结忽而散去如烟
听见声音，记录数字从节奏与手法辨认发音器官离文字近，离灵感远离灵感近，离文字远 谁说什么了？密码在声源那边灵感和文字交集成忧郁
风说，等于没说树静风不止，风静而蛇行一个人是一部电台 碎草乱花，人鬼情，没有通用词汇水里捞火焰树影。蛇毒。失语。
风声大起，想取代语言不知所云又想让同谋听懂配合它突然肆虐
17 [在酒吧]
一群灯光与一群肩膀不停晃动，一群音乐和一群喉咙把酒味弥漫到落地窗外
我是经过这里的夜行人一个面熟的人影是酒吧女郎挡住我，稀薄裙衫里的桂香把我唤进茶色的玻璃门
我的泡吧履历长于酒吧女郎的年龄三个九年前，我请一位白脸姑娘喝咖啡，她的心跳抖歪了杯子说些鸡呀鸭的事情来掩饰我不在意，对她谈法国电影美洲大陆的文明史
时间无耐。她的女儿酒吧女郎坐在我对面，闲谈从头到脚的品牌还有宋祖英和腻歪的小品音乐在调情，酒在回补代沟可我是夜行人，零情调，零语言什么酒喝到嘴里都是西北风
灯光下，我开口。我的影子像小费像行为艺术和现代哲学走在过去的白脸姑娘前面走在现在的酒吧女郎及其未来女儿的前面把她们身上的农业城市的夜一年年熬淡，熬白
18[批评书
过去有的，被挂在墙上像家装进衣服口袋随你行走
没有一滴下落的雨能理解家对它的忧虑
没有一滴雨知道自己是多么无知无奈承受不了阻扰也主宰不了本身的走向
在无良自私的语境中不敢使用光明
不敢使用一颗心脏的仁慈说都不能说公道、真诚、本领这些虚词躲在无道无德的底线下面从悲哀到习惯，做一个隐喻
你和无数个你挂在墙上的全体隐喻，家的象征我的嘴巴不是你家的
19[吱声]
我的声音大得让一座山吃惊（无数次爬上爬下我不说话）
我的声音大得让一本日历吃惊（白天做事，夜里睡觉我不说话）
我的声音大得让一口井吃惊（目光所及，水土所含我不说话）
都习惯于我不吱声地一样，石头一样，鞋一样被踩得黯然失色我不说话
只是一句轻言细语，听起来我的声音大得让破裂的镜子吃惊：“我是唯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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