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纸课
蟋蟀诗歌沟渠里的水满了
今晚我一个人来到村外
沟渠里的水满了,月光照在
萤火虫的伤口里
那流动着的是夏夜的味道,荷叶卷起
裙子的味道,稻子将熟的味道
和孩子们要赤裸着睡在
草席上的味道
青蛙被风压迫着
湿透了衣裳
那些仰面的池塘还在迎接
月亮在天空拖动的粉末
它们盛装的水
不够一粒黄金的来回……
守夜人刚刚熄灭了烟蒂,他还得在床沿
沉默地,坐上一会儿
蔡家墩
三轮车冒着轻烟掷向田野
绵延的沟渠上开始结网
露珠访问每一处颤栗
从苦楝树下
再一次运走了一个人和他的全部记忆:
雕花木床,钉耙,鸟窝和狗链,一把
用篙草捆扎的扫帚
尚未打成棉絮的花绒,几件衣物
他嘴里冒出的热气足以弥漫这个早晨
用咳嗽声推搡自己的背影,渐渐散开
为数不多的几次喜宴中间
周岁、十岁、结婚、生子
是他勉强能够歇息的几处地方
大方地化钱
不再斤斤计较,恭敬而温顺
在客人之间迎来送往
而这样的场面是一生中可以反复回顾的
几处重点,在别人的交谈中
被偶尔提及
如今他是最后一个离开,蔡家墩
身后,高低不一的屋顶
就像生硬、执拗的方言
将会倒塌、拆分
每一个字眼随砖块砌进新的话语
沿着长港河,那些小如巴掌的游魂流动
带着水声。村庄已空无一人
它曾经人影交织的村巷所隔开的
每一幢房屋彼此互不相让,决不妥协
在即将来临的暮色中突然点亮灯盏
决不藏匿
因此,靠一个人的回忆无法将它全部记起
每个人都将宿命地得到一个片断
他们相聚时才能共同返回长港河
只有那条牲口踩踏面成的
河沿小路,被瞎子模索着
在码头,拉响了一整根来自喉咙的弦
剪纸课
我们翻到第三章,谜面
我们翻到第九章,谜底
我们合上书,我们猜
腐朽的木头里
门闩紧闭
我们猜它用根须喝水的声响
我们猜父亲胃里的田螺和蚯蚓
猜他渐渐没入泥上的怪癖已经
伸展出芽叶
有如伸出车窗挥别的手,从此
兄长正在用一根血管释放
我们所拥有的漫长暑期,在凉鞋里推倒
脚趾的积木
倒出砂粒
这是一个鲁莽的下午
是一盏白炽灯照着阳光的下午,至少
有一个姓名可以从黑板上擦掉
有一个班干部可以跑进操场
他的作业本在书包里憋得满脸通红
我们猜是乌鸦在课程表里定下了节日
它已经煮好了浓汤
汤汁沸腾、飞溅
我们并排坐着它的下颚
没有丝毫动摇
靠着我们昏昏欲睡的幻觉,它在嚼
靠着我们彼此怀疑的窃窃私语,它在嚼
它吞下桑树上的鸟巢
还有未完成的天空的作品,纸样
有一把剪刀通过了我们
在庄严的旗帜下
有两次锋利的自卑感将我们穿透
它们刚好交叉在一起
刚好嵌入乌鸦的喙,开口
我们猜它带来的歌声是否总是不祥
它生儿育女的面目是否依然狰狞可怖
在骨瘦如柴的梦境里,我们猜到它的边缘
离村三十里,它会飞尽所有的翅膀:
这样的边界将被反复地抽打
直到它的羽毛沦为漆黑一团
这些年
这些年,你毫无音讯
隔着一个又一个
无法完工的建筑工地
砌到一半的墙
还差一把力气就能锯断的木料
粘满水泥的灰桶
长短不一的钢钉
撕开的护套线
笔迹模糊的记工单
那些或晴或雨的工时……
你是怎样穿过这些四下零落的日子?
你如何能做到?
连一茬麦子都没有按时收割
一片稻子都没有
你在城市中的每一个开始
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是这废墟的一部分
如今,那些垃圾都被转运到我们的稻田里
但你始终未能出现
昨天我一个人打糍粑
我想象着是两个人,我们
冒着腾腾热气,汗流满面
母亲就坐在门槛上
面露微笑
看着我俩忙活
她记起了过年时
父亲给她打的糍粑
又糯又甜
我很卖力
独自在石臼里
击打着你曾经击打过的饭粒
用你曾经用过的姿势
乌鸦
小男孩蹲在地上抽烟
树上,一群乌鸦在抽自己的喙
天空更危险,更蓝
金色的节日压迫着树梢
一辆拉满饲料的汽车穿越树林
无数个甲虫纷纷起飞
在这美好的清晨
会有几颗麦子在麦堆里变黑、发霉
会有一个人离开村庄
去城市领回属于他的屈辱
会有一位母亲尚未聆听到死讯
坐在餐桌边,表情安详
会有一只乌鸦率先飞离
将凶兆一饮而尽
故乡山
今夜,月亮记住了每一棵树的名字:
杨柳,苦楝,桑
记住了,粗糙树皮上酣睡不醒的虫卵
记住了一只鸟,它没有巢
尖叫声狠狠抓破了黑夜的脸
但月亮无所谓
只是轻声说:我记住了
记住了一面墙
和砖块里烧成白灰的田螺
还有你,脸上的三道疤痕
瞧,你的双手
每一个指头都有它的去向,它的姓名
和远处的屋檐一样
它们住着一截骨头,几根
一碰就会尖叫的神经
它现在在你的身上,就像砂石在路中央
为了碾平它不知磨损了多少年轮
我从来不记得鱼
因为它一直在水中游
在沟渠里,在自己的鳞片深处
不记得哪几盏灯火比倒影先熄灭
父亲变得又聋又瞎
像一把用钝的铁锹,靠在墙角
我不记得狗吠声是由近而远,还是由远而近
村外的棉花都白了,揣着温暖的棉籽
露珠在地里沙沙地走来走去,茫无头绪
我已经不记得那些喊过的名字
它们像河水被一张张面孔舀走
在废弃的码头边
一个矮子和他的绰号还孤零零地挂在树上
身后,蛛网一节节地拆散
故乡山越堆越高
那么多的月光夹进岩层,那么多白霜
而我的遗忘也未能使它停歇
草尖正慢慢向外刺伤我的皮肤,又老又丑 学习蟋蟀好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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