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频道官方 发表于 2019-1-30 15:49:23

【中诗快讯】点灯者的疏影《草堂》2019年1期评述

点灯者的疏影 |《草堂》2019年1期评述


与“点灯”这一动作相似,诗人的写作徐缓而富有仪式感。甫一进入2019年的《草堂》便点亮了许多灯火,呈现出可贵的心灵回声。



在书写日常这一层面上,将自我真正投掷进日常生活的肌理之间并非易事,这首先要求诗人具有极强的洞察力和敏悟力,从而激发自己摆脱“仿真时代”对真实生命体验造成的压力和浮泛地“纪实”之惯性,开掘出个体化的诗学。本期“封面诗人”张执浩善于发现和捕捉生活中旋起旋灭的瞬间,实际上,类似于诗人冯至用“风旗”指涉那些把捉不住的事物,从诗集《高原上的野花》到本期的组诗《到树顶上找风》,张执浩都在寻找一种可以描述“风”的方式——诗人心中那些抽象的情感等待着被具体的物质载体启悟和承载。他通过追忆刻意标出过去对当下的渗透,对各种记忆的重组打开了一个全能的感官世界,童年、亲情、逝去的青春从硬币(《抓一把硬币逛菜市》)、木箱(《红漆木箱》)、鞋子(《停止生长的脚》)中被唤起,与此时此刻的心绪交织,呈现出虚实相生的效果。他以此构建了一个稳定的秩序或说一种想象的“真实”,在今时与往昔的时间轴之间斡旋出为空间着色的智慧,搭建出时空的共同体。这令人想起苏巴朗的静物画,在静谧的黑色背景中,器物呈现它们本来的形状、质地和色泽,却仍让人感到陌生,令人深思。小品式的书写绝非意味着诗人甘心隐遁于琐屑的事件之下,有些看上去极世俗的生活片段指向了略带沉重的精神理想——他用一种“平庸”对抗的恰是另一种“失去味觉”的“平庸”:

唯愿我的泡菜坛清亮如初
豆角、竹笋、萝卜和白菜
合乎你的胃口,唯愿
你的味觉还保持着
纯正的天经地义的味觉
红的是辣椒
黄的是姜片
白的是蒜头

——《唯愿》

“生活的艺术/在于隐藏、迂回/就像‘我’进入‘我们’之中/面对美/我们从不缺乏想象”(《古镇》),本期“大雅堂”栏目的诗人梅依然如是说。诗歌一方面具有与生活形成“对照记”的能力,另一方面也考验着诗人的想象力,如何不让语言框住生活原本的活力?本期“实力榜”栏目中,诗人津渡也不疾不徐地记录一些生命片段:老去的瞬间(《春夜》)、大象倒下的瞬间(《大象的葬礼》)、失眠的夜晚(《房子》)、休息日的清晨(《休息日》)……《恶作剧》一诗有这样的句子:

在我今天,决定随意地记录诗时
花园就在窗子里
飞了出去,一棵榉树可能还想多待一会
就站在空气里,长它的根须

诗人制造了一种语言游戏,重新激活了花园、榉树这些物象,使其在诗笔下散发着个人化的色彩。但是诗人并未沉迷于诗歌内部的游戏不能自拔,他要处理的,反而是击碎诸种先行的观念后让生命体验与诗歌语言“触着”之后的“落地感”。除此之外,本期“大雅堂”栏目的诗人孙谦、薛松爽、刘起伦、王彦山等也从自然、季候、故乡、时间……中汲取灵感,在日趋扁平化和感受力被消磨的当代社会生活中寻觅着“震惊”的体验。



事实上,“日常诗学”这一形态背后更为本质的问题在于诗人如何处理诗歌与现实之间的关系这一老生常谈的话题。对某些当代诗人而言,自居“边缘”不过一种狡黠的策略,他们制造的那种嘈杂声音也许是真正激发重构价值观念的公共场所。那么,如何唤醒诗歌所负载的公共性?还需从写作的内在脉络出发,一层层破除封闭的状态。就诗人创作而言,如何择取一种合适的方式以调动自身经验和智性,选择不同的取景框将现实拉入镜头?本期“实力榜”栏目中,几位诗人都为我们提供了思考的向度。“看不着很大的世界/也不用看很小的命运”(《茶山抒情》),李亚伟摒除“渺沧海之一粟”的传统经验后大胆地将世界和个体互引为彼此,甚至干脆纵身跳入风景中嘲弄诗人不再单纯的“身份”:

现在,我已经是一些股票的小股东
把亏钱当成副业
是的,我是 A 股的散户,免贵姓李
昨天我打开账户,看见一片绿色的森林
里面有蟋蟀在唱歌

——《散户记事·1990》

他意在指出,“被裹挟”才是诗人生活的本相;然而他看似“玩票”的态度背后却隐藏着“要绕到社会的外围去包围这个急功近利的社会”(《海口记事·2013》)的野心,可见“莽汉”已经蜕变为一个机警的、伺机而动的中年人。他甚至不时地流露出怀旧情绪,含蓄地诘问:在快节奏的“抖音”时代里,谁还会在乎“北方的风正轻轻地在霜冻里响起足音”的古典式抒情?(《成都东郊抒情·2018 》)实际上,“时间”构成了解读组诗《时间也上传者季节的抖音》的重要线索,他将命运放回了改革开放、股票交易所开张、富豪榜公示等标志性社会事件中,不厌其烦地重申时间的结点,流露出一种战斗到底的不妥协——时间不仅意味着物质变化,也是诗人生命的刻度。从李亚伟诗歌不断扩充的容量来看,如果说以口语写作和“捣乱”的宣言来证明自我的在场曾是他1980年代行之有效的“占位”方式,那么现在他更愿意相信保持先锋与活力与深入到与他所谓的“时代变革的现场”有关。

与李亚伟追求的“不合拍”的先锋姿态不同,郑小琼笔下的女工形象恰是社会生产链条上不可或缺的“螺丝钉”,而郑小琼需要的则是一种可以在内外之间进进出出的观察位置。本期刊登“实力榜”刊登了她的组诗《唯有痛经才能唤醒我身体里的女人》,冰冷的钢铁与女性的柔软的手指、机械的匀速运转与隐秘的生理周期、命运审判与自我放逐……交织在一起,呈现出了不均匀的呼吸与充满爆破力的声调。这当然是她说出自己的方式,也是她背负着悖谬的使命刺破生活平静表层的武器:

长发与丰腴的身体裹进桶装工衣,丝绸般的手
裹进劳保手套,最明亮的眼也无法窥视雪白
女性的低语被机台的轰鸣删削,细腻的爱情
被油污、扳手、铁钻头调正。

——《唯有痛经才能唤醒》

诗人隐忍克制的笔调与内心的愤怒反叛形成了巨大张力,大量工业词汇因细腻而精准的譬喻显得诡魅怪诞:“霜落在黑齿轮的噬咬间,冷从黑胶油间升起”(《黑齿轮间的爱情 》),而这冰凉刺骨的机械竟倚靠女性温暖的肉体中得以运转,啮噬着她们的情感与青春!“及物”的能力赋予她由现实进入历史的权力——诗人虽然无意重构历史,却以拒绝熨帖、工整的书写将个体化的历史嵌入进了“技术与性别”的谱系;然而她始终为自己保留着远距离的观望角落,呵护着自己柔软的、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的那部分以及内面的真实自我,或许这其中暗含着她涉渡出“命名式”写作的秘诀。

青年诗人对心灵震颤轨迹的审美化表达,也显示了一代人调试与世界、时代和自我关系的努力。本期“最青春”栏目中的五位诗人风格有所差异,但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试图把握那些熟稔事物中隐藏的秘密和自我诘问的答案。与父辈的隔膜(陈翔:《和父亲整理我的藏书》)、“细雨青山”中的孤独(三米深:《细雨青山》)、面对“大江东去,不一定能淘尽所有”时的失落(唐焕唐:《大江东去》)……青春的意绪和率真的表达构成他们筑造自己诗歌王国的起点。
与青年写作力量相映成趣的则是历史见证人的回忆。这一期“中国诗家访谈”栏目刊登了叶延滨和舒晋瑜的访谈录,叶延滨从一个在场者的角度回忆和总结了自己的生命中与诗有关的那些片段。作为诗人与作为编辑的叶延滨一体两面,“我必须谁都不像”指向的是他自己,也沉淀出时代的记忆。



本期“实力榜”的另一位女诗人寒烟,将笔下的抒情主体浸没在酣畅淋漓的元气里,开篇写道:“那是炽烈的鼎沸/那是大海跃起的急喘”(《融》),全诗以追寻故乡的历史与传统文明的根系为旨祈求着神性的复归和对生命的质询:

迎着泥石流的塌方
从世世代代桎梏的轮回里
从久被遗忘埋葬的地层里
掘出生命重新出土的酣畅呼吸

在这种“溯源而上”(寒烟语)的跋涉中,诗人对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致以了崇高的敬意。精神还乡挽救了枯竭、濒死的沙漠体验,一个现代人的心灵融汇在山川河海和古老文明后寻获了暂歇。

另一些诗人通过叙事的方式折返历史,展开对命运、生命意义甚至历史本身的追问。赵晓梦发表在本期“长调”栏目的长诗《钓鱼城》便是他近年来苦心孤诣的结晶。中国传统诗论讲求“言有尽而意无穷”,一首诗的长短不能仅以它字数的多寡衡定,一首寥寥数行的诗可能余韵绵长,但是长诗亦有其不可替代的魅力。赵晓梦以宋蒙合州之战这一真实历史事件为题材,以诗歌内部情感的起承转合架构起了宏大的历史框架,换言之,这**诗的“长”不完全倚赖于诗歌容量及战争本身的气势磅礴,而是以流转的气脉接通了古今。

长诗的形式更有可能还原诗人长久思考的过程,经营一**诗考验的不仅是诗人的技术,也包括他的耐力和对现实的反思及生命体察的深度。长诗的三章分别代表三种不同的历史视角,由九个历史人物的内心独白一气呵成。比起战争本身,赵晓梦更关心的在于人的命运和历史的偶然。几个人物的命运由“石头”这一意象连缀在一起,它既是宿命的象征:“所有的开始和结束,都源于一块/来路不明的石头,放大了夜的瞳孔。”也是历史的见证:“用石头钓鱼,用石头的城钓鱼, /故国三千里的繁华虽不见得能还原, /但后世的墓碑将会确认,我余玠能/钓出历史和世道人心的断简残章。”

《钓鱼城》这个复调的文本看似十分开放和“介入”,实际上却属于赵晓梦私人化的写作。与其说诗人在不同的人物视角中流转,是为了生动化地呈现钓鱼城之战的历史情境,不如说对抗着某种固定的历史讲述方式。赵晓梦无意于解构历史,钓鱼城所在之处就是他念兹在兹的故乡,解构历史便有解构自己的风险。相反,他深知“历史与个人”终究尘归尘土归土,“都将往来于各自无法反悔的旅途”,二者的交集在于寻求各自“本来的面目”,长诗的体式可以视作诗人抵抗时代、思想和个体碎片化的手段,而通过回溯历史,诗人对完整性的渴求和盘托出,也恰恰借由古今贯通的气脉获得——某种程度上,诗人笔下玄妙而无处不在的“石头”正是他所渴求的完整性在精神层面的象征。就此意义而言,通过转换视角“成为他人”也不是历史和主体的绝对客观化,相反,“成为他人”是为了凝视自我。

法国哲学家皮埃尔·阿多认为,哲学作为的生活方式,指的是哲学家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举止。这一说法也可延伸至诗人的写作,作为生活方式的诗歌不仅落实为纸上的书写,也指向诗人的生活态度。本期《草堂》的诸多诗人亦如此,诗歌启悟他们拒绝冷漠和自我复制,影响着他们在日常生活中观察和思考这个世界的方式,甚至成为一种行动。而我们也希望每一个读者都能在阅读中获得开示的机会……


作者简介:李扬,1993年6月生于山东济南,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8级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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