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昌樾|| 父亲之于书
本帖最后由 石梅 于 2019-7-13 14:56 编辑作者简介
路昌樾,1963年6月生于安徽怀宁,朴讷诚笃,安心从教,教职之余,喜弄翰墨,2016年4月不幸病逝,享年53岁。其作品自然素朴,真挚动人。
父亲之与书
大凡熟悉甚或认识我父亲的人,毫无二致地认为:路华青一辈子生活清苦,十足的一介寒儒。
父亲一生衣饰着装不甚检视,平时穿得最多的当数那深灰或浅蓝的中山装,敞着领口,说起话来,喉结一突一突地上下滚动。常年地伏案看书写文,使得上衣的肘部磨蹭得发白发亮,袖口处破损得丝丝缕缕的;下身的裤子一向是皱巴巴的,激动处还不时挽起裤腿,当然是一只吊着,一只垂着,斯文扫地,实在难以与他高知的身份相符(父亲是师范学校有声望的教师、研究古典文学的学者),所以,常有同事戏谑说,路老真像专事贩牛的牛贩子。
不过,父亲之爱书远甚于讲究穿着,书是他最丰厚的财富。清贫与富足互为父亲的表里。
(路华青先生中年时期留影)
父亲出生在一个气息奄奄的没落户人家,幼年在乡间读私塾时,随塾师领读咿呀学声,有唱有和,在那个年代,那样的家境,书可成了稀罕物,父亲惯常的做法是陪着小心向人家借阅抄录,抄书是他启蒙时的必修功课,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父亲古文功底深厚(格律诗词尤其精通),这在一定程度上跟他这种虔诚抄书也不无关系。
据说,父亲抄写的书码起来有厚厚的一大摞,只不过这些“书”大多在迁徙途中散佚了,而这,也成了父亲深以为憾的事。
(网络供图)
父亲手头有一套他极为珍爱的《红楼梦》 ,那套书出版年代较为久远,纸质泛黄,竖行繁体,大约是**时期的出版物,现下可真是难得一觅的了。父亲曾精心地用厚牛皮纸装裱加厚, 一向都是藏在书橱的里层。
记得有那么一回,我一个远房的表兄向他求借这套书,初时,父亲是坚辞不允,却又耐不过我这个表兄苦苦相缠,最终还算慷慨地交给他,再三叮咛不得沾有污渍,不得有任何折痕,不得让书角卷起来。
借回去后,我那粗心的表兄翻阅后弃置一旁,给他的小孩子觑得,背着他将书从中扯下十来张撕成条条块块的,折纸船儿玩。我那表兄也知道大祸临头,除了把小家伙猛揍了一顿之外,更多的是愧疚自责,尔后把这些残页收集齐,抚平夹在书里,嗫嚅着向父亲说明原委。父亲立时乌青着脸,嘴角丝丝儿地颤着,挤出一长串含混不清的话语,听得最清晰的是“昏蛋”两个字。
事后,父亲将这些零零碎碎试图拼凑起来,却已不成形状,将就不得,索性把这些残页重抄一遍。在抄书的日子里,父亲紧闭房门,足不出户,耗了整整大半个月。这一次让我足足地见识了父亲的“抄”功:一律的蝇头小楷,和原字体一式的大小,一般的行距,一样的繁体。
(网络供图)
父亲的书房兼卧室陈设极其简陋:一张木板床,一张办公桌,几把落漆的椅子,一个特制的加长书架和几口樟木箱子。环顾四室,最招眼的当然要数书了,书架上自不必说,满满当当地排成一长溜,四脚高高地,给垫上了青石块以便于隔潮;三屉桌的三方或叠成堆或竖成行,全都是书,人伏桌前,像是陷了一头下去;樟木箱子里,珍藏着父亲颇为自得的古籍读本,多为线装本,箱口是用亮晃晃的铜锁镇守着,很少开启,连我也难得一见。
一年之中逢上好天气,父亲也会把书摊在太阳光下暴晒那么一两回,防蛀防潮。晒书的时候,他可是一刻也不敢懈怠,选一阴凉处端坐着,不时伏下腰身掸掸浮尘,理顺书页,不时呼喝着围拢过来张望的几个顽童。
父亲说,入睡前不捧着本书,心里老大地不踏实,自然是难以成眠的。于是床头也零星地摆着几本,那是留备躺在床上看的,即便是鼾声大作,一只手还把书攥得紧紧的。父亲的眼睛看人视物很有些斜视,我想八成是长期卧在床上斜过眼睛看书所致。
书,相濡以沫地伴着父亲一生。心神俱驰地与先贤对话,与灵魂相约,以求取精神层面的慰藉和通达,父亲不算清苦;积其一生攒下的这笔殷实的财富,心胸间蓄满了汪汪的一碧,濯洗心田,丰盈内体,父亲不算清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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