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我说——写给父亲
你听•我说——写给父亲
十品
一
父亲在吗一夜的繁星过去今天是霜降
一夜的黑暗过去黎明从我的左前方升起
一夜的凉风轻轻地告诉我一夜清楚地记忆着你
你走时只带着一把手电筒穿一件藏青的中山装
你走时定格在四十九岁抺去了这以后的所有阳光
你笑的时候很尴尬急的时候很沉重疼的时候
很淡然很有一点英雄无悔的气概可是你
就是一颗并不闪亮的流星划过天空就划过天空了
默默地没有激起涟漪默默地却深深印在我的梦里
父亲在吗我知道你没醒我知道你在听
我知道你的四十九年里并不壮观但你目睹了共和国的诞生
你见证了一个婴儿的血光与哭喊见证了山川河流
一夜之间的四季变化我想象到的那些日子你是怎样
从一个南方大山里的穷孩子赤着脚翻过四道山梁
为解放大军送情报没有星星的夜晚与没有阳光的森林
一样寒冷只有走出来只有看见红旗天才不会塌下来
然后你从南方的山头上回望一眼故乡毅然向北而去
从此后你就再也没有回头再也没有向南方
父亲在吗我在你停止的时候也停了一下
然后我又迈开步子向前到现在我比你多走了十年
我这十年里你为我的生命划出了延长线
我在这条延长线上走着自己的舞步弹着自己的曲谱
写着自己的诗歌刻着自己的印痕骑着自己的单车
大雨过后一片清新洗净的天空与城市高楼相接
融化了沉郁的心情洗濯了往事的尘埃
我一直希望你向前看看春天的生机勃发看子女们
长大成人看国家的强壮力量看风花雪月如期飘零
看老树新枝伸出窗外成为世界风景
二
那时你多么渴望吃一口毛刀鱼干
水里的毛刀鱼就是一把刀不用出水也会闪着光泽
离开故乡也那么从容坦荡风雨肆虐的夜晚
红烛摇曳说不出话来是毛刀鱼尖部挑开了
最后一个带子内衣飘然落下面对陌生的世界
你从这里开始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新的家国
毛刀鱼出水的日子就是生活的日子与阳光共享蓝天
与爱情各自幽会把多余的水分吐出来
直到冬天过去毛刀鱼就躺成干子了成为
另一个梦中情人锋利而无刃相思而白净
那时你的笑也是那么的异样红红脸颊上
总带着三份羞涩写着最好看的字是大字报
写的最精彩的文章是检讨书在没人的时候
也曾落泪一但听到脚步声立即擦去泪痕
立即做出无事的样子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征服过许多人包括看你时目光停留最长久的人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大家都希望那一夜尽快
翻过去因为孩子已经三个月没上学了
麦子收回来三个月没见太阳了刚出生的小牛犊
三个月没有奶吃了我们不知道天空有积雨云吗
那时你会说做梦是个好东西不用花钱
也会有好的收获比如那时的大海很近
说句私房话就能越过海峡飘到台湾去
比如那时滩涂很远围垦的堤坝怎么堆
都不能完成合龙于是赤足淌水人拉肩扛
比如春天来的急点棉衣棉裤总想挣脱流言飞语
结果喉咙遭遇倒春寒优美的歌曲被唱破
烂尾楼中的红石光吱出白牙路人绕道而过
再比如那间病房里只有一个孩子和一个老人
老人给孩子讲神话孩子给老人讲童话
三
父亲你听我说你希望你的俩儿一女个个都能成人
都有责任感都有担当水杯滑落时瞬间
改变了世界用手去接溅起的玻璃在手上狠咬了一口
顿时鲜血涌出像溪流像泉水月亮也没看清楚
只有沉砂突出重围闪着亮光夕阳昏暗
走在树梢之上无助的我只能将弟弟放下
侧躺在怀里犹若沉睡的公主口沬吐出
聚集在嘴边我想说出一个事实我不会放弃
沉重而不醒人事空空的石子路边北风掠过
我不知泰山有多重我只知道天空非常轻
父亲你听我说你离开故乡的时候
听不见任何呼唤那怕山谷中溅起的锁呐声
也在你的心跳之外也是编织的牵魂藤蔓
红纱灯笼里静静的烛光红纱帐幔里
静静的新娘一切都那么遥远那么梦幻
几十里的山路全凭那条瘦弱的腿攀着石头
跨过溪水你飞出大山的渴望如那只山雀
早已把一脸忧郁的你的父亲从眼前抺去
从山路的崎岖和困惑中抺去这样会轻松点
这样会在空白纸上画出飞翔的样子
父亲你听我说你的北方与你的南方都是一样
你的亲人在南方和北方都有你的乡音很浓
没有你山里的酒浓一口喝下火一般的烧心
于是北方的平原接受了你真诚善良的品质
把你“人”“伦”不分的口型分开了把你“黄”“王”
不分的声母分开了把你左右不分的习惯分开了
你终于没有从北方热辣的土壤中获得酒量
一杯老酒就能让山河一片红让眼睛布满红
我这样握着你瘦如干枯枝条的手你最后的胡茬
露出白色根须你似乎倦了慢慢关闭了眼睛
四
多活了十年就多出了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夜的奢侈
多看的春天总在寒冷退去之后长大的桑树也曾
挂满桑椹肥厚的叶片送走了几季白胖的蚕宝宝
它们上山它们挂果它们交头接耳完全不理会季节轮回
妈妈迟疑多时还是举起菜刀奔向桑树天仿佛黑了
没有鸟鸣的夜行动物穿过灯光切割的黎明
大缸如释重负缸中的橘子树也如释重负
谷雨时节出门沐浴阳光和晨露立冬便回家了
一冬无忧每年橘子挂满枝头每年的喜悦
充淡了莫名的忧伤两棵树的命运编织的如同童话
多活了十年就多看见一些家庭的诞生
多见证下一代子女蓬勃成长多见证的笑声和哭声
让生命在族谱上悄然登录成为延续的支点
属龙的就站龙头上龙鳞闪闪熠熠生辉
美丽的公主属蛇降生燕语莺歌的吵杂
淹没了青春的回声始终在期待那一抺曙色
照亮未来黑色骏马从天地间奔驰而来
认识的世界还不够辽阔在无法触及的远方
那就向远方走去赤足徒步没有目标没有目的
任凭高天流云滚过眼睛所到之处都记在心里
多活了十年就会遭遇风雨袭击和浪花抚摸
擦亮每一句话的语气不再回头张望命运
就在路上等着我不出现时它也不会出现
当我自信的公平公正在一夜间被打碎的时候
一切还都是那么的平静碎玻璃毫不留情地割伤
手指疼痛伴随着低飞的鸱鸮穿堂入室
厚如砖头的书堆满一个房间或许还将沿墙根向外
延伸到大门口延伸到四季的窗下延伸到哲学的手中
十年六本书十年十首歌十年十二个梦十年N次失迷
树上的每一刀就是记忆的年轮活着的图谱
五
诞生在秋天就与秋天结缘每个秋天都是那么的不同
秋天只停留在诗歌树上停留在书本里停留在
老人期盼的话语中我当然不知道我的诞生是为了什么
共和国即将迎来十岁庆典朝鲜半岛的硝烟已落下
还有大跃进的口号和热情正在走向高潮正在酝酿
苦酒正在兑现灾害多事之秋也绝不是空穴来风
大炼钢铁也好亩产万斤也好这与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
没有任何关系我的诞生就告诉世人这家有了第一个男孩
这家的父亲是福建人母亲是江苏人孩子是中国人
明确的属性本身就是一种典礼消息在空气中传的很远
孔子也认为我是上天赐予我作为礼物的一种
把欢乐带到这家秋天也开启了问候和问安的大门
秋天对于满山遍野的乔木和灌木发出指令脱下衣裳
剪去头发在秋天的感召下向更深极寒走去
我的衣衫正单我的眼睛很亮我的哭声震动窗聆
秋夜的月光如水洗濯多少无名的惶恐和担忧
棉籽里有秘密在等待提炼第一次遭遇的运动
在每一个秋夜的风中化成私语化成问候
也许生命的出现都是一样的我的诞生时正是
我母亲的受难日是典礼也是受刑是喜悦也是痛苦
是五味杂陈心情也是勇往直前的信念正如
所有刚出生的动物一样我获得第一口母乳
是最甜最甜的这里包含了父亲对这个世界的希望
母亲对这个家庭的憧憬爷爷是最无奈的一人
在秋天的星空下面朝着北方披着单衣
捻着胡须吟哦诗歌多首寻着家族的足迹
想起一个光宗耀祖的名字直到露水侵身
定名为兆麟舔笔醮墨以工整小楷记入族谱
六
父亲在吗?夏天我带着你的孙子回到你的故乡
你曾经魂牵梦绕不得不离开的故乡
已经是今非昔比旧貌新颜了灰蒙蒙的山头
黑白照片怎么也对不上我看到的风景
小树不见了是大树遮挡着小树的位置
木楼不见了是砌的楼房替代了木楼和身影
老牛还在老牛的脚印有序地延伸上山
满目青山穿着厚厚的衣裳因为夏天阴凉
冬天一定不会受到风寒一件毛衣就是证明
父亲你一定在看我和你孙子攀登在上山的
小路上几乎是没有路锄头劈开杂草和藤蔓
我们在婶奶奶的引领下走多年无人走的路
我们心中装着你的夙愿我们只是一路向上向前
任何阻碍我们前进的丛深杂草和灌木在锄头下
纷纷倒下时隐时现中断断续续
没有路的路是饥饿的是纯粹的是沉默无言的
越过一个山岗转过一个弯道霍然一片开阔
一座石筑的如椅子般背靠山崖而建不大的平台上
有几方孔造型婶奶奶说这就是你爷爷和
祖爷爷的墓我们肃然起敬拂去石台上尘埃
我们依次跪下行后辈之礼为你千里还愿
父亲你听我说那天出门时还是大雾弥漫
山头隐在雾中看不见山腰看不清树梢
到了山上金交椅般的爷爷墓地立刻开朗
大山瞬间眉清目秀及目远眺山势
叠一片葱笼清清溪水从山间石逢中溢出
悄悄绕过脊背便在山脚上的一方水田边出现
轻唱的山歌悠悠而远去不知会到那里
汇入大河听禅听经看日升日落
父亲呀我要告诉的是你掛念的故乡
已不是你记忆中的样子变成你猜想不到的样子
七
不一样到底是什么样父亲你走的时候也是秋天
炎热还没退去凉意还在路上你就默默地撒手了
你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就两个字
“放心”你遭遇的坎坷和误会你身后的未来
你家庭的当下你都不该放心也放不下心
可是你违心了我只是认为你在宽慰我
就像你癌症转移到肝部疼痛到极致
你宁可用杜冷丁来压制也不呻吟让我们揪心
你的坚强虽不能成为楷模而在我的人生路上
留下永也模不去印痕父亲你在听我说
父亲你走的那年只有四十九岁而如今的我就已是
五十九岁了比你多活的这十年却在这个世上
见证了三十六年的风花雪月纵看是编年历史
横看是绘画长卷若是文字写著的就是一部
长篇小说记录一个人成长的全部过程
从步履蹒跚牙牙学语到恋爱家庭汇集文字
成为涉水渡岸的船每一步迈出到每一场
收获都在一个时代的背景下成为剪影
沙子被风吹来沙子会用吼声传达意愿
一个巨人会用三十六年告诉昨天和今天的故事
我总想总问自己为什么读书为什么写作为什么
正面看过后还要反面看为什么历史是这样的
为什么文化的精华得出这个结论为什么
活的时候忽略了这件事为什么死了还会发生反转
许多为什么本身也没有答案我也无法给出思考的
线路图那年夏天我曾站在山海关的老龙头
看着大海不断延伸没有尽头打开心胸让吹风来
海浪洗去所有的污浊给你的就是当下的清白
而更多看不见听不见摸不到的都会淹没在这
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我只有抓住今天做好今天
2017年11月3日凌晨0:12时
(注:叶氏宗谱载:叶启东,字廷璧,官名如璋。1932年4月28日亥时生,1981年9月20日午时卒,享年49岁。)
十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二级。发表文学作品300余万字。著有诗集《十品诗选》《一个人拥抱天空》《世纪悲歌》等多部。现居淮安。
通联:223100江苏省淮安市淮阴区依云路十八号风荷丽景四幢105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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