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榜‖张鲜明作品十五首
汉诗榜 008期/张鲜明诗歌选张鲜明,河南省邓州市人,系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诗歌学会会长,现供职于河南日报报业集团。出版诗集《梦中庄园》、《诗说中原》,报告文学集《排场人生》,摄影集《空之像》,散文集《寐语》。曾获第二届中国济南当代国际摄影双年展最佳摄影奖、第23届中国摄影艺术大展优秀作品奖、天津市第十八届全国孙犁散文奖一等奖、中原诗歌突出贡献奖,河南省优秀文艺成果奖、《莽原》文学奖。
绳子咬着我 01
绳子咬着我进入我的骨头进入我的心成为我的一部分 即使把它取下我依然保持被绑缚的姿势 我一边诅咒一边思念那绳子就像皮肤想念衣裳
凌 迟02
不见柱子,不见绳子,不见刀子我在接受一场凌迟而刽子手正是我自己 不见血,不疼痛,只有嗖嗖的切割声从头发到脚趾我的每一个器官化作羽毛在飞 我分崩,我离析,我身轻如燕直至成为一粒虚拟的尘埃 我依然活着,却已经没有肉体连我自己都找不到自己当然也就不知道我跟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关系 好啊,彼此都轻松了——不用说再见也无须跟任何人汇报我在哪里
寂 静03
在千分之一秒内我回了趟老家 下雪了暴雪 我走着 找我的村庄,找地下的父亲,找冬眠的虫子 找严陵河,找黄龙泉,找甜水井找花喜鹊,找叫天子找庄稼地里的仙家找仙家驾着的那朵云 在雪的被子下面我找到了肥胖的麦苗 却没有见到草,没有看到冬眠的虫子,没有遇到仙家 当然,在老家,我并非一无所获——我找到的是大把的寂静
那只云雀哪儿去了04
这个午后那只童年的云雀突然现形它在村南的那片田野上在麦苗与露水之间冲天而起变成一串响亮的雨滴 我知道这是白日梦我想知道的是——那只云雀哪儿去了如果转世为鸟它在哪片天空鸣叫如果投胎为人他在哪座城市打工我还想知道——它是否就是昨天找上门来要我替他讨薪的那位语音尖细的老乡? 此刻,那只云雀就一直尖叫着像鬼一样缠着我
海里闹水荒了05
失踪多年的表哥突然现身,他满身水草和污泥,捧着一个脏兮兮的蚌壳 许多年之前,他去老龙潭捉鱼再也没有回来那潭连着大海 “你怎么回来了?”表哥红着脸回答:“海里闹水荒了,他们把我遣返回来。” 他说他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水潭、草地和沙滩只好从一个臭水坑里拱了出来 望着腥臭的表哥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只好跟他一起发呆
拽 住06
这池塘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觉得好玩就把手伸进水里突然,出事了——我的胳膊被池塘紧紧地攥住 我发出蝉的叫声连天空都急得发蓝 池塘吐出一串气泡就像一个老人在不停地咳嗽,它说:“如果我松了手田野和村子就要飞走。” 我跟池塘商量——放开我,让我腾开手咱们一起把田野和村庄拽住 任我怎样哀求池塘就是不肯松手
蛐蛐的接见07
蛐蛐,从老祖宗墓碑的缝隙探出头来 他以这样的身份接见我让我深感意外 “我走了这么远的路来看您,您也该对我叫几声的。” 蛐蛐沉默着 我拿起一片草叶逗他他掉头而去,一会儿又转过身来用前爪抹着硕大的眼睛如同一位迎风流泪的老人 就这样相顾无言也很好有些话还是放到以后再说吧总会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仔细地谈论那一切——譬如,人生,命运以及一个家族,为何与一条河流如此相像 此刻,我想说的是——天凉了,谨防感冒即使是蛐蛐感冒了,也会咳嗽的
猫头鹰说08
在村头,猫头鹰喘着气说:“村庄烂了。” 猫头鹰还说房子把村路咬断了村路把池塘吞吃了池塘跑到天上了天空把水井喝下了农具和牛槽跟灰尘一起飞了 猫头鹰接着说村里那棵孤零零的老槐树伸着爪子抓它想把它撕撕吃了它逃了出来 村庄在猫头鹰的身后张大溃烂的嘴巴在神秘兮兮地嘟哝着什么 猫头鹰啊村庄在说啥?
树在天上09
想象不到那棵白果树如今在天上的模样 它在村头的时候树洞住着仙家和蛇精树枝栖过凤凰树梢有沙子一样多的鸟树根卧着脸盆大的蟾蜍 有一天,树倒了凤凰带着群鸟飞走蛇精噙着蟾蜍逃跑仙家是自己走的跟拆迁户老戴说了声:“这些年,多有打扰!” 临终的老戴说他看见那棵树在天上树对他说:你**的时候顺便捎一把谷子,看能不能在天上种出一片庄稼
一粒结石10
世界,就那么一点风景它已经被我看得满脸皱纹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我怕把这个世界看出一千个窟窿 我闭上眼睛世界却成了我眼中的一粒结石怎么抠也抠不出来
脚 窝11
我的脚窝很深我在我的脚窝里嚎叫
谁在敲门12
谁在敲门? 门自己响了
指头在动13
那沉,那重日夜不停地把我的身体朝床垫,朝床板,朝地下,摁 如果继续下去早晚有一天,我的身体会穿透地板,穿透地壳穿透地心,到达地球的另一面然后,砰地一声掉进虚空 不行,不行,这太可怕了! 所以,我决定动员全部神经造出一根指头像皮筋一样背在我的脊梁上一旦出现最后的情况那指头就会自动弹起来抠着我的身体朝着相反的方向运动——从虚空回到地面从地壳回到地心从地心回到地球的这一面沿原路返回回到家,回到地板,回到床上 此时,我面临两种选择——要么,继续向上往天花板上去,往云上去,往星星上去要么,就地变成旋风不论哪种选择都比眼下这种状况好些 所以,我的指头在动,在动
大与小14
当年,我很大,世界很小天下的路只有两条——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所谓世界,也就是——一些树木,一口池塘,一片房子,一群鸡鸭,几条狗还有小学校,以及老师和同学当然,还有村子四周的庄稼地和远处的几个村庄走遍世界只需要一个上午 如今,世界很大,我很小路是一望无际的网,我无从下脚天地是旋转着的磨而我只是其间晃动的一粒粉末 这个巨大的变化,并非源于我的谦虚它符合这样的逻辑——既然世界已经这么大,并且继续大着我只能小下去唉,小下去
陀螺与鞭子15
鞭子抽着陀螺转着 鞭子从上头来从下头来从左边来从右边来鞭子,像网一样撒过来 谁看见鞭子谁就是陀螺 陀螺不想成为陀螺它呜呜地哭着而鞭子却脆生生地说:“这是对你的信任,你哭个什么!” 终于有一天晕头转向的陀螺转成了鞭子朝着自身不停地抽着就像一个人的肉搏
李霞组稿感言
众多艺术家,唯有写诗者,不要“家”,只要“人”。但诗人到底何人,诗人自己也没有说清楚。要找,还是要到源头或第一现场“诗”本身去寻蛛丝马迹。说诗,从根上说,我们都知道“诗言志”,“诗缘情”,可许多人不知道还有“诗者,妙观逸想之所寓也”。《说文解字》:“从心,之声。志者,心之所之也。”《康熙字典》:“志,记也。积记其事也。”志本义为事心或心事。思想、抱负、志向,只是志的引申义。诗,《说文解字》:“诗,志也。从言,寺声。书之切。”从言,原从口,指祭祀中伴随着某种动作、音乐、词歌和舞蹈的一种特定行为的意义。本义说到心或到心之言。寺与寺庙之寺无任何关系,因文字产生的年代远远早于寺庙。寺之土,非土也非士,而是之,在篆书中。寸在篆书中是心。可见,诗就是说到心(事),说到心(事)为诗。遗憾的是,古今的学者都没弄清楚,当然也不会说清楚。没有想到,古人也证明了我的理解,《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而且,“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进一步说明志即情。原来,“诗言志”,即:诗=言+志。多么伟大的公式!同样伟大的还有“诗者,妙观逸想之所寓也”。“妙观逸想”,四个字,就把诗的写作与欣赏的奥秘道尽了。妙,观,逸,想,试想,诗中没有了妙、逸,还有什么观、想,文中同样如此,完全是统观中华诗词审美意识或审美学的伟大论断。遗憾的是,此言却被诗歌史忽略了。张鲜明的诗,正是妙观逸想的结果。
绳子咬着我进入我的骨头进入我的心成为我的一部分
——《绳子咬着我》
紧张感,人都会有,但把它感觉成皮肤像绳子绑着自己,不知还有谁。这感觉,是想象,也是体验,也是幻觉,也是错觉,诗人竟然以错就错,不写自己,干脆从“绳子咬着我”写起,“逸想”就这样被张鲜明自我化、现代化、后现代化了。
不见柱子,不见绳子,不见刀子我在接受一场凌迟而刽子手正是我自己
不见血,不疼痛,只有嗖嗖的切割声从头发到脚趾我的每一个器官化作羽毛在飞
——《凌迟》
狠心,你见过这样的狠么?自己凌迟自己,反正我想都不敢想,可是张鲜明却这样想了,且有白纸黑字为证。其实这已成了“恐怖事件”,太刺激人了。这种“观”,也是想出来的,可见想才是“刽子手”。
谁在敲门
谁在敲门?
门自己响了
在家里或办公室,尤其是自己一个人,门突然响了,忙转过身,想有人来了,尤其是等的人来人,但是啥也没有,只有风。这种体验人人有,但基本上都是一闪而过,不会想到它也是诗,更不会把它记录下来,可是张鲜明却这样做了,记下了三行9个字,一个问号,这么简单轻松,就有了一首不平凡的诗。这正是“妙观”的结果。
脚窝
我的脚窝很深我在我的脚窝里嚎叫
这首也是三行,看似简单却非常奇特,也非常费解。如果这样理解也许就轻松多了:“脚窝很深”,几乎把人埋进了,你不“嚎叫”等死呀?当然这只是你的一次自圆其说,打通了诗的逻辑。诗的含义还有很多,比如为什么要跳进脚窝?脚窝怎么会有这么深?为什么是“我在我的脚窝里”?为什么是嚎叫而不是喊叫?张鲜明,分明不是“诗人”,他是神人,鬼人,超人,因为他常常能把物化人,又把人化物,物又化人,人又化物,人、物、神、鬼,互相转化,互相神话,太可怕啦……
2020年2月17日星期一大疫防控宅家中。
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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