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总要有一个人保持清醒
本帖最后由 诗坛快递 于 2020-5-4 20:40 编辑我不写诗的那些日子
多么平常的日子诗散漫地出门树上云端都去走走。诗也有它自己的事情将军也要度假。
守在最近处的锦衣侍者只要我招呼只要我抬一抬手。
过去的一年我没有买日历我不写诗的半年里日子照样时紧时慢地走。
沉的东西并不永远沉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去珍贵对于别人它什么都不是对于我它才是诗。昨天还是诗今天可能就不是了。
自称为诗远道而来的这个人
我的门前冒出一条鱼闪闪发出直立起来的水光。他说他冒雨从激烈的东方来和方向无关。和日出无关。
我探身向外没看到激烈。闪电迎头在上飞一样谁像傻子刻舟求剑背后深深地硌着刀刃。我不认识的这个敲门人你真怀有利器你就坦然如王地进门说话。
他说他是为了诗整夜整夜像荆珂赶路小心翼翼带着越走越沉的金子。
可是走动不代表什么。可是我不再相信空洞的名义。
请你拿件黑胶雨衣和你的金质才华回你幻想的风暴眼里去吧。
不认识的人就不想再认识了
到今天还不认识的人就远远地敬着他。三十年中我的朋友和敌人都足够了。
行人一缕缕地经过揣着简单明白的感情。向东向西他们都是无辜。我要留出我的今后。以我的方式专心地去爱他们。
谁也不注视我。行人不会看一眼我的表情望着四面八方。他们生来就不是单独的一个
注定向东向西地走。
一个人掏出自己的心扔进人群实在太真实太幼稚。
从今以后崇高的容器都空着。比如我比如我荡来荡去的后一半生命。
今天不好
今天的太阳好天空好大雨洗新了满园的龙眼树手卷起了软竹帘。但是我不好所以今天不好。
太阳和月亮同时在天上。是昨天又转身回来还是明天无缘无故地提前?时间一定不多了日和夜着急地挤到一起天光多么刺眼。
如果能找到原因我一定要先把今天变好。然后一点点美化未来可是满头戴花的龙眼树傻站在窗前既不快乐也不悲哀。
龙眼啊龙眼理由不可能被看见。只有我一个人觉察出今天的种种不好。
月光白得很
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头。
我呼进了它青白的气息。人间的琐碎皮毛变成下坠的萤火虫。城市这具死去了的骨架。
没有哪个生命配得上这样纯的夜色。微微打开窗帘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银月光使我忘记我是一个人。
生命的最后一幕在一片素色里静静地彩排。月光来到地板上我的两只脚已经预先白了。
月光使人站不稳
海正在上岸盐啊,摊满了大地风过去,一层微微的白月光使人站不稳。
财富研出了均匀的粉末天冷冷的,越退越远,又咸又涩。那枚唯一升到高处的钱币就要坠落了逃亡者遍地舞着白旗。
银子已经贬值,就像盐已经贬值。我站在金钱时代的背面看着这无声的戏怎么收场。
隐藏
无意中,在店铺门口看手里的英镑印着妇人头像的纸各种香水味道,弹起来声音清脆。
我要紧急处理我的钱包把那些从远地方带过来的东西藏得更深。
那一层层又黏又厚的血汗忽然成了我的个人隐私这一大叠哦,早被摸得不是钱了。
假如有人在威尔士偷窃会不会扔掉这些肮脏的纸被叫做人民币的东西只适合在人民之间传递。
出门种葵花
春天就这样像逃兵溜过去了路人都还穿着去年的囚衣。太阳千辛万苦照不绿全城。
一条水养着黄脸的平原养着他种了田又作战作了战再种田。前后千里不见松不见柳不见荷不见竹。
我不相信那个荷兰人会把金黄的油彩全部用尽。我们在起风的傍晚出门给灰沉的河岸加一点活着的颜色。
种子在布袋里着急。我走到哪儿哪儿就松软如初。肥沃啊多少君王在脚下睡烂了一层层锦绣龙袍。
在古洛阳和古开封之间我们翻开疆土给世人种一片自由的葵花看看。
喜鹊沿着河岸飞
那只喜鹊不肯离开水。河有多长它的飞行就有多长。
负责报喜的喜鹊正划开了水它的影子却只带坏消息。好和坏相抵这世上已经没有喜鹊只剩下鸟了。
黑礼服白内衣的无名鸟大河仰着看它滑翔。人间没什么消息它只能给鱼虾做个信使。
连一只喜鹊都叛变了。我看见叛徒在飞还飞得挺美。
半个我正在疼痛
有一只漂亮的小虫情愿蛀我的牙。
世界它的右侧骤然动人。身体原来只是一栋烂房子。
半个我里蹦跳出黑火。半个我装满了药水声。
你伸出双手一只抓到我另一只抓到不透明的空气。疼痛也是生命。我们永远按不住它。
坐着再站着让风这边那边地吹。疼痛闪烁的时候才发现这世界并不平凡。我们不健康但是还想走来走去。
用不疼的半边迷恋你。用左手替你推动着门。世界的右部灿烂明亮。疼痛的长发飘散成丛林。那也是我那是另外一个好女人。
很多很多的花很多很多的菜
每天劳动让这小块土地不一样这个春天造了三个世界很多的花和菜的世界还有粉蝶的世界蚯蚓的世界
如果战乱来了可以割香茅做掩蔽饥荒一到就改种粮食只要一个下午去翻开泥土人间就是迷恋循环的游戏嘿,坏日子简直是在盼着了
悬空而挂
犯什么重罪它们被绝望地悬挂?高悬那些半空中随风飘荡的物体。
没有眼睛的等待。雨伞。海棠。花盆。老玉米。
我害怕突然的坠落。
我要解放你们于高悬。在我这儿悬挂就是违反了我的法律。我要让万物落地我在海洋以外的全部陆地铺晒羔羊的软毛。接住比花粉更细微的香气。让野兽,像温泉贴着鞋底缓走。我看见日月把安详的光扑散在地面世界才有了黑白有了形色。
整个大地因为我而满盈。像高矮不同的孩子们席地而坐。
我红亮的珠宝还在蹦跳。它现在落地为安。我正用疏松的手摸过万物细密之顶。
白纸的内部
阳光走在家以外家里只有我一个心平气坦的闲人。
一日三餐理着温顺的菜心我的手飘浮在半透明的百瓷盆里。在我的气息悠远之际白色的米被煮成了白色的饭。
纱门像风中直立的书童望着我睡过忽明忽暗的下午。我的信箱里只有蝙蝠的绒毛们。人在家里什么也不等待。
房子的四周是危险转弯的管道。分别注入了水和电流它们把我亲密无间地围绕。随手扭动一只开关我的前后扑动起恰到好处的火和水。
日和月都在天上这是一串显不出痕迹的日子。在酱色的农民身后我低俯着拍一只长圆西瓜背上微黄那时我以外弧形的落日。
不为了什么只是活着。像随手打开一缕自来水。米饭的香气走在家里只有我试到了那香里面的险峻不定。有哪一把刀正划开这世界的表层。
一呼一吸地活着在我的纸里永远包着我的火。
一块布的背叛
我没有想到把玻璃擦净以后全世界立刻渗透进来。最后的遮挡跟着水走了连树叶也为今后的窥视文浓了眉线。
我完全没有想到只是两个小时和一块布劳动,居然也能犯下大错。什么东西都精通背叛。这最古老的手艺轻易地通过了一块柔软的脏布。现在我被困在它的暴露之中。
别人最大的自由是看的自由。在这个复杂又明媚的春天立体主义走下画布。每一个人都获得了剖开障碍的神力我的日子正被一层层看穿。
躲在家的最深处却袒露在四壁以外的人我只是裸露无遗的物体。一张横竖交错的桃木椅子我藏在木条之内心思走动。世上应该突然大降尘土我宁愿退回到那桃木的种子之核。
只有人才要隐秘除了人现在我什么都想冒充。
从北京一直沉默到广州
总要有一个人保持清醒。总要有人了解火车为什么肯从北京跑到广州。
这么远的路程足够穿越五个小国惊醒五座花园里发呆的总督。但是中国的火车像个闷着头钻进玉米地的农民。
这么远的路程书生骑在毛驴背上读破多少卷凄凉迂腐的诗书。火车头顶着金黄的铜铁停一站叹一声。
有人沿着铁路白花花出殡空荡的荷塘坐收纸钱。更多的人快乐地追着汽笛进城。
在火车上我一句话也不说。人到了北京西就听见广州的芭蕉扑扑落叶。车近广州东信号灯已经拖着锚沉入南海。
我乘坐的是另外的滚滚力量一年一年南北穿越火车怎么可能被火焰推进?
不可能沿着噩梦往回走
怎么样才能原路回去怎么样从不可能里找到紧急出口地狱游戏怎么样为我重开?
只要回去就能越飞越远。
冰雕的含羞草千千万万的根又从身上发芽拔不断的毒箭又软又韧伤口们一触即合。我是一个人又是一大片神奇的植物。
子弹穿过我和它一起晶亮透明。无数次我看见我确实死了又逆着风簌簌地活过来。反反复复总在边缘黄了又绿的吊钟花们跳在深渊中间。
让我再试试死到临头的感觉。
可是没有回去的路。太阳又在天花板上放出两块水豆腐电视里发布黄色寒冷警告。我醒来看见的又是心不惊肉不跳的一天。
王小妮,吉林长春人,诗人、作家。著有长篇传记文学《人鸟之间》,诗集《我的诗选》、《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等。
不错! 拜读佳作,问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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