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我不写诗的那些日子
我就在水火之间 (20首)
▌月光白得很
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头。
我呼进了它青白的气息。 人间的琐碎皮毛 变成下坠的萤火虫。 城市这具死去了的骨架。
没有哪个生命 配得上这样纯的夜色。 微微打开窗帘 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银 月光使我忘记我是一个人。
生命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静静地彩排。 月光来到地板上 我的两只脚已经预先白了。
▌坐在下午的台阶上
太阳专心地照耀我 我的白袖子满满的大皱纹。
由西向东 什么都慢悠悠过去。 那个在轮椅上点烟的人 他在60年里经历了的 我只用了30年。
突然在这个云彩重叠的下午 我发现我是一个富人。 立在街角的自动提款机啊 我在这世上存了许多许多好时光。
一个人平静好还是动荡好 飞翔好还是走路好 长好还是短好?
有人过去提款 金属被时间磨得亮光闪闪。 什么时候黄叶遍地 我的银行因为不耐烦 因为积蓄太多 而当街倒闭。
▌火车这刽子手经过我的后窗
火车 有时候运人 有时候运黄牛 有时候运机器。 我的后窗被隆隆震动。 没见到双层旅游列车 没有天堂地狱上下连通的那一种。
我看见人或牛疲劳的眼神 火车看见我每天每天临窗洗手。
铁路就是典型的断头台 牛断得快一点 人断得慢一点 人们显得好像比牛高兴。 没空去注意机器 这刽子手 没有人活得过一团铁。
水来给我洗手 说明一件事情结束了。 而火车还要赶路 火车不敢停顿 每天准时到我的后窗口大声喊叫。
▌从北京一直沉默到广州
总要有一个人保持清醒。 总要有人了解 火车为什么肯从北京跑到广州。
这么远的路程 足够穿越五个小国 惊醒五座花园里发呆的总督。 但是中国的火车 像个闷着头钻进玉米地的农民。
这么远的路程 书生骑在毛驴背上 读破多少卷凄凉迂腐的诗书。 火车头顶着金黄的铜铁 停一站叹一声。
有人沿着铁路白花花出殡 空荡的荷塘坐收纸钱。 更多的人快乐地追着汽笛进城。
在火车上 我一句话也不说。 人到了北京西 就听见广州的芭蕉扑扑落叶。 车近广州东 信号灯已经拖着锚沉入南海。
我乘坐的是 另外的滚滚力量 一年一年南北穿越 火车怎么可能被火焰推进?
▌不可能沿着噩梦往回走
怎么样才能原路回去 怎么样从不可能里找到紧急出口 地狱游戏怎么样为我重开?
只要回去就能越飞越远。
冰雕的含羞草 千千万万的根又从身上发芽 拔不断的毒箭又软又韧 伤口们一触即合。 我是一个人 又是一大片神奇的植物。
子弹穿过 我和它一起晶亮透明。 无数次我看见我确实死了 又逆着风簌簌地活过来。 反反复复总在边缘 黄了又绿的吊钟花们 跳在深渊中间。
让我再试试死到临头的感觉。
可是没有回去的路。 太阳又在天花板上放出两块水豆腐 电视里发布黄色寒冷警告。 我醒来 看见的又是心不惊肉不跳的一天。
▌蝉们不人道地叫
蝉强迫我在两张粗砂纸间走 它让我来来回回地难过。 又干又涩又漫长 十米以外爆炸开花的泡桐树 隐蔽得很好的蝉 在高处切我。
总有不怀好意的家伙 总有藏刀子的人。 今天轮到蝉了。
谁会去区别蝉和蝇和蜂 昆虫们也珍藏了荧荧发绿的内心。 从没有哪个仇人让我正面端详 我始终被层层蒙蔽 一直到戏落而幕布缠身。 悲剧和喜剧 就这样把力气用尽。 一点也不雪白 一点也不火红 一直到我不知不觉把颜色褪没了。
现在我走向那棵中年泡桐 它像胆小鬼一样束立 天下肃静。
▌经过某川菜酒楼的穿衣镜
我发现对面的这个人 正是2002年的我。
雪冒充的碎宝石正在变回脏水 许多的我明暗重叠 同一个人又在墙上又在地上 我发现我原来无形。
化学枝叶装饰的镜框里 这个穿长大衣的人 没有来龙去脉。 烟气蛇骨和精灵般的菌类 背景被吃饭的人弄得朦胧。 辣椒顽强地想给这酒楼染色。
许多事情都被一面镜子消灭 光光的好像什么都能溜掉。 我的背后只有纸墙 裱了牡丹花。 几个客人起身微笑 好像笑一笑就成了我的朋友 好像就是镜子和镜中人那么简单。
▌我的心碎步碎步走得飞快
是真正的飞快 千里万里立着的物品全给吓住了。 今天吓住了明天 明天跳着脚向远方传递。
我的心跳得太快了 它在前面紧拉 而我只能随后慢慢地唱。
我用三天时间改一首诗 试了十几种出路。 剑兰在这三天里败了 而桂花刚开 清脆的白菜才立到墙角 我喜欢这种有弹性的日子。
本来就是一场游戏 我派遣心去做个急先锋。 闪电在前雷在后 我要留一点儿空间 在漆黑里从容地使用长剑 试试我的各种弧光。
我的心永远走在我危急的正前方。 使我率车驱马从容驾到 像个真正的王 决不会着急 决不战战兢兢。
▌小魏在割麦的时候来了
小魏坐着夕发朝至的列车来了。 六月的郑州 哪有人像他穿得那么随便 哪有人笑得像他那么傻。 读再艰深的书 还是像个守着火炉卖烧饼的。
饼香啊饼香。 农民全躬到河床里沙沙舞刀。 麦子的短发被点燃 火龙贴着地面痛苦地翻腾。 狼烟早都逃出了烽火台。
只有大地 因为天已经没了。 飞机们一动不动 紧急的事情全部慢下来。
割麦啊不是割腕割脉 流血不会被看见。 我们在发颤的河泥上走 河岸努力挺着它 忽然哭忽然笑的佛肚 这条河行善的时候是条好河。 麦粒落在草里 我们买了饼子只谈古而不论今。
南边啊南边 并不见半个美人 北边只有黄的水在流。
▌西瓜的悲哀
付了钱以后 这只西瓜像蒙了眼的囚徒跟上我。
上汽车啊 一生没换过外衣的家伙 不长骨头却有太多血的家伙 被无数的手拍到砰砰成熟的家伙。
我在中途改变了方向 总有事情不想让我们回家。 生命被迫延长的西瓜 在车厢里难过地左右碰壁。 想死想活一样困难 夜灯照亮了收档的刀铺。 西瓜跟上我 只能越走越远 我要用所有的手稳住 它充血的大头。
我无缘无故带着一只瓜赶路 事情无缘无故带着我走。
▌他们把目的给忘了
照一照坛子 剩下的酒已经不多。 老远跑到我家来的朋友 把目的给喝忘了。
失散的东西沿京广线流浪。 我看见 北方半生半熟的空气 又低又缠绕。 这么容易就走散了的目的 只能是孤儿 只能离我们越来越远。
朋友两手空空 在雨巷里穿来穿去 喝了就去睡 睡了跟死去没什么两样。 我看见雪白的床单雪白的纸 20年前丢掉的东西又自己找回来。
朋友飞着回去了 三千里路就这样白白扔掉。 八千里路也不过 头上几片黑云 隐约间跑过一溜月亮。
▌我被劫上一辆绿色跑车
我比飞还快一点。
我是速度 路人像穿夏装的花草 被我连根拔掉。 我的脑子新开了天窗 跑的橡皮筋就要崩断了。 竟然不再用一个一个写字 已经向人间散布了遍地的鲜花。
我要试试时速和光速 试试活着的最后那点弹性。
很快我接近了天堂。 它还没有开门 那是为我一个人保留的物业。 水管和火种都先到了 正彬彬有礼地迎候主人。
胆小的人都怕直通车 以为可以避开 以为可以跳下去求生 以为慢慢活着能享受到更多。
我飞得快看得远 我说像逃过去是不可能的。
▌我不写诗的那些日子
多么平常的日子 诗散漫地出门 树上云端都去走走。 诗也有它自己的事情 将军也要度假。
守在最近处的锦衣侍者 只要我招呼 只要我抬一抬手。
过去的一年我没有买日历 我不写诗的半年里 日子照样时紧时慢地走。
沉的东西并不永远沉 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去珍贵 对于别人它什么都不是 对于我它才是诗。 昨天还是诗 今天可能就不是了。
▌我要种一片自由的葵花
春天就这样像一队逃兵溜过去了 路人都还穿着去年的囚衣。 太阳千辛万苦 照不绿水泥的城。 一条水养着脸色发黄的平原 养着他种了田又作战 作了战再种田。 前后千里 不见松不见柳不见荷不见竹。
我不相信 那个荷兰人 敢把金黄的油彩全部用尽。 我们在起风的傍晚出门 给灰沉的河岸 添一点活着的颜色。
种子在布袋里着急。 我走到哪儿 哪儿就松软如初。 哪儿都肥沃啊 多少君王睡在脚下 压烂了一层层锦绣龙袍。
在古洛阳和古开封之间 我们翻开疆土 种一片黄瓣的葵花 把自由带给今天的世人看看。
▌自称为诗远道而来的这个人
我的门前冒出一条鱼 闪闪发出直立起来的水光。 他说他冒雨从激烈的东方来 和方向无关。 和日出无关。
我探身向外没看到激烈。 闪电迎头在上 飞一样 谁像傻子刻舟求剑 背后深深地硌着刀刃。 我不认识的这个敲门人 你真怀有利器 你就坦然如王地进门说话。
他说他是为了诗 整夜整夜像荆珂赶路 小心翼翼带着越走越沉的金子。
可是走动不代表什么。 可是我不再相信空洞的名义。
请你拿件黑胶雨衣 和你的金质才华 回你幻想的风暴眼里去吧。
▌回家的人总比登天还难
北方大雪的晚上 把我的心带到黑处一分为二。 雪里闪烁向南的一路流星 穿过我这个空人。
我的儿子在火车上 正骑着两道寒光前进 夜灯一遍一遍 给钢轨的长腿镀银。 我的丈夫等待消息让他起飞 冻僵的蜈蚣 机仓里垂荡着一百多条安全带。
南下的交通工具们 磨着已经没有了心的地方。 我空空地站在夜里 雪落大地以后 是我再一次把它们降落 这个晚上越来越厚 越来越重。
天早早地低了 雪慢慢地起。 我跑远了的心在天地间划一下 火车和飞机同时看见了 我们垂着帘子的地平线。
▌今天不好
今天的太阳好天空好 大雨洗新了满园的龙眼树 手卷起了软竹帘。 但是我不好 所以今天不好。
太阳和月亮同时在天上。 是昨天又转身回来 还是明天无缘无故地提前? 时间一定不多了 日和夜着急地挤到一起 天光多么刺眼。
如果能找到原因 我一定要先把今天变好。 然后一点点美化未来 可是满头戴花的龙眼树傻站在窗前 既不快乐也不悲哀。
龙眼啊龙眼 理由不可能被看见。 只有我一个人 觉察出今天的种种不好。
▌人这件奇异的东西
那个人在台风登陆前睡着了。
现在他变得比一匹布还安静 比一个少年还单纯。 那条睡成了人形的布袋 看起来装不得什么坚强东西。
狂风四起的下午 棕榈拔着长发发怒 我到处奔跑关窗关门 天总是不情愿彻底跪下来。 那个人真的睡了 疯子们湿淋淋撞门 找不到和它较力的对手。
一张普通木板 轻松地托举起一个人。 我隔着雨看他在房中稳稳地腾云。
如果他一直睡着 南海上就再也生不出台风了。 如果他一直不睡 这世上的人该多么累。
最难弄的是 人这件并不大的东西。
▌风沙把格调带给北方
天地同时褪色 谁把我们送上了后退的自动扶梯。 昏黄把人泡进 一百年前的残茶沉渣。
我掉进历史 前后左右搜索真相。 可是没有什么能看清 心像钢针别在麻织的袋子里。 晚报还没开印 新闻纸已经揉旧了 幕布还卷着 老电影已经横贯天地嗡嗡开演。
我发现我动一下历史就后退一步 死人跑来开着玩笑。 没有那个人是新的 更没有谁是旧的 正在发生的就是历史。 人半眯着眼睛 车闪着迷掉了的前灯 马挣不脱僵硬的牛皮缰绳。 东在哪西又在哪。
什么人来了怀旧的兴致 招来这样一场意图不明的风沙。
▌晚上的海被我看见
南海上升起夜晚的怨气。 哪个可怜的人 情愿领养这样皱纹密布的老母亲。 在蓝天白云以后 谁愿意留下来爱护黑暗?
唱颂歌的人都躲藏得很深。 沙子下面还是沙子 苦下面还是苦。 海面晃动最后一点点月光 她就是深渊 深渊还要穿件素雅的衣裳。
不敢再向前了 苦涩使人不可能走远 我在深夜才发觉要珍爱我自己。 巨大不安的黑色复仇者 葬身给她的人 一排一排挺身而出 吐出白的牙。
悲剧不肯谢幕。 坏事情从来就是一架永动机。 我该怎么样忘记过去 熬过独自留在海边的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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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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