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伟杰||诗学札记:诗歌批评何为?
庄伟杰||诗学札记:诗歌批评何为?|《中国诗人》2020年第6期●[澳]庄伟杰
写诗和评诗都是一种相当冒险的旅行,尤其在高度物化而诗意贫乏的浮躁时代。因为喜欢,再艰难的冒险都是美丽的过程,或者说,总是充满着诗性的美学的气味和情趣。无论得失盈亏、还是风雨兼程,重要的是,自己能活在一个个语词中央,活在内心的诗意里,活在母语的尊严中……
批评与创作看似风牛马不相及,其实不然。它们都是一种写作实践活动。在当下文化境遇中,人们往往重视诗歌的认识价值,而忽视了诗歌的情感价值。但人类的诗歌史和文明史告诉我们,情感可能才是最为重要的,而冷漠则是诗歌(文学)包括批评的敌人。一个具有理性而缺乏情感的人,和一个只有情感而没有理性的人,同样是值得质疑的。就此而言,作为一种写作实践活动,诗歌的批评与创作一样,都应该既注重情感,又重视思想,或遵从于内心的悲悯与情怀,或怀揣对生命的感知和体悟,书写对爱与美、真与善、生与死,对自然万物、世道人心和终极命运的感受和关怀。因为,真正的写作并不存在一种预先设定的所谓“使命”,写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应该通过文本来加以呈现。如是,方能让写作成为情感经验、内心诉求和思想智慧的结晶体,从而提升人的情感质量、生命蕴含和精神品质。
如果说,创作与批评本身都可视为一种创造性的劳动,都必须深入文学的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都意味着这是一种探索,一种对自我、他者和世界的提问与思考;那么,作为一种文学写作实践——诗歌批评的任务和职责,应是倾力于对诗歌作品的评价、探析和阐释,从中发现优秀的诗歌文本,为维护诗歌的良知、优雅和高贵,充分表达批评家的看法,发出批评家的个人声音。因此,从事诗歌批评(研究)也好,进行诗歌创作也罢,笔者尤为倾向于把诗性思维、生命体验和主体意识带入其中。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诗歌批评倘若只是抽象的演绎、概念的堆积或空洞的说教,就会失去本身的魅力和有效性。在我而言,更倾心于拥有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具体地说,一个真正的批评家应具有属于自己的独立人格、诗学主张和审美发现,并找到一条自由而畅通之“道”。以此来观照诗歌批评,我个人以为起码有五个要素值得我们深思:
一者是“真”。作为一个诗歌批评家,首先要怀抱真诚的态度对待世界、对待生活、对待内心,善待诗歌艺术,善待批评的写作。既保持立场的客观公正,又坚持审美的独立性。诚如鲁迅先生的告诫:“批评必须坏处说坏,好处说好,才于作者有益。”只要深怀对诗歌的热爱,就能发出赤子般富有真知灼见且令人信服的声音。可以说,诗歌批评是对真与美的一种恪守,这是诗评家必须遵循的写作伦理。
二者是“深”。从事诗歌批评,除了拥有思想和才情,还要有学问、见识和胆量等因素,这就需要长时间的追寻、沉思和积累。独立而深刻的批评,应拥有敏锐的文学感觉和诗性智慧,运用有效的方式,进入诗歌文本内部展开深入的学理分析,建立批评与文本的深层沟通和对话,让批评真正富有某种特殊的感召力,并尽可能提出具有建设性的批评意见,令人从中有所获益。细加揣摩,应集中体现为三种“深”:一是深入人心,二是深入浅出,三是深度思考。惟其如此,才能充分体现出批评的真正价值和意义。
三者是“新”。求新意识是创新的前提。笔者曾经说过,艺术必须是创造的,而思想是其灵魂。作为一种创造性的艺术活动,诗歌批评就是要敢于面对作品发表人所未闻的看法,批评家要有自己的批评之道——批评的姿态、批评的向度、批评的准则。新意迭出、见识独到,是一种新;视角新颖、别出心裁,是一种新;标新立异、自出机杼,则令人耳目一新。这意味着批评家不仅要穿越文本的迷障,更要拨开覆盖于文本之上的名家言论和历史积淀,以广博的阅读功力和深厚的理**底,从中突显出新的批评维度与美学特质。可见,唯新者才能出人意料,言人所未言,乃至在不可为之处而为之,尽可能地展示一种新的思维模式或批评方法。
四者是“美”。理想的批评,要求批评家必须保持对艺术的敏感和热爱。一个优秀的诗歌批评家,既要能独具慧眼地选择批评对象,以特有的思想路径发现其中的美;又要能以审美本能捕捉到文本中的特殊气息,并将之转化为建构自己批评体系的支点。与此同时,我想指出的是,诗歌批评完全可以是一种诗意的、智性的、富有文采意蕴的言说,是批评家内心感受律动的真实而独立的表达,是学理性和文学**相融合的深刻传递。在这方面,中国古代诗性化的文学批评传统无疑是一种巨大资源,如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等经典诗文论;而现代的鲁迅、宗白华、钱锺书、朱光潜、李健吾等的批评文本,则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现代批评范式。一句话,诗歌批评的“美”,应美在笔墨情调,美在艺术感觉,美在内质肌理,美在丰瞻厚实。
五者是“动”。倘若说批评家是艺术天地中的精神守望者,深知来到人世间就是要对这个世界和艺术发言,对艺术负责;那么,真正对创作与欣赏足以产生有效性作用的批评,其难度并不亚于创作与欣赏本身。就此而言,诗歌文学批评如果不能在与研究对象的深入交流和对话中生发互动效应,同时与读者产生呼应并感化之,只能陷入“无人赏,自鼓掌”的窘地,甚至成了智力的一种浪费。也因此,如何在与批评对象的深入对话中显示出敏锐的感受力,使批评的传达为创作(者)提供一种可靠而有效的互动,这是对批评家作为一个时代的美学判断者与建构者及其精神姿态的一种考验。一个名符其实的批评家,除了对批评这种文体有着清醒而理性的自觉意识,还必须意识到独立的批评是对于创作能产生互动效应的有力量的批评。如是,批评才有能彰显出自身的活力和作用。诗歌批评之于诗歌创作,更应如此。
始终身处边缘,并从边缘地带发声,已然成为笔者认识、感知和把握自我与世界、人生与诗歌(文学)的一种姿态或生命方式。在众声喧哗的多媒体时代,在多元文化语境中,诗歌批评应如何言说以及言说什么?换言之,诗歌批评家何为?汉娜·阿伦特在评价本雅明的批评实践时指出:“采珠者潜入深海不是去开掘海底,让它见天日,而是在深处撬开丰富奇瑰的藏物,获得海底遗珠和珊瑚,将其带出水面”。一个诗歌批评家如能成为这样的“深海采珠人”,就是与诗性的文字相遇,与诗意的澄澈相遇,与美丽的灵魂相遇。对一个有追求的写作者来说,从事诗歌批评固然是一种冒险的探索,但对于维持诗歌艺术发展的张力,无疑是举足轻重的。不管是置身于任何什么时代,说到底,诗歌批评所需要的应是品质,它跟人类古老的写作技艺相同,不仅要在批评中诚恳地写出自己的卓越和见识,而且要自觉地参与到诗歌样式、艺术变革和诗学建构的流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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