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僻灵魂之语的朴素美 ——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露易丝•格丽克诗歌赏析
幽僻灵魂之语的朴素美——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露易丝•格丽克诗歌赏析幽林石子2020年10月8日19时,诺贝尔文学奖在瑞典文学院揭晓,美国女诗人露易丝·格丽克夺取桂冠,这是诗人的荣耀,也足以证明诗歌在所有文学形式中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享有令人尊敬的地位。近日,国内外各大媒体争相报道此消息,宁静的文坛再次掀起了一股强烈的波澜。诺贝尔文学奖从1901年至2020年已举办了119届,共有117位在文学领域获得重大成就的作家与诗人获奖,其中女性作家有16位,而露易丝·格丽克是获奖女性诗人中的第6位。瑞典学院公布她的获奖理由是“因为她那毋庸置疑的诗意声音具备朴素的美,让每一个个体的存在都具有普遍性。”因露易丝·格丽克对身份和政治标签的排斥,加上她作品的“普遍性”,她的获奖被媒体诠释为一个“安全”的选择,无意中帮诺贝尔文学奖避免了一定的政治风险。文学不分国界,虽有一些同行诗人认为她的诗歌创作还远称不上伟大,中国诗人王家新表示这次露易丝·格丽克夺冠确实是诗歌的胜利、文学的胜利。
在此之前,我未曾注意到露易丝·格丽克的创作,对她的诗歌比较陌生。近日从她简介中获悉,50余年间她已出版了《野鸢尾》《草场》《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新生》《七个时期》等十二本诗集和一本诗随笔集。我从百度仔细搜索了她的一些代表作阅读,并把个人比较喜欢的作品整理到一起,一共有18首。短时的快速阅读,视野必定受客观因素的影响,也因时间关系,很多作品有待日后深读。
露易丝·格丽克早期被称为后自白派,但她又超越了自白派。她的诗歌大都是岁月辙痕里真实的声音,具有独特细腻的诗风,生活的现场让人思考爱、性、生命、死亡与毁灭。读露易丝·格丽克的诗,仿佛进入了一条幽僻的精神秘道,诸多作品都能与其和鸣。露易丝·格丽克善于在一个人的黑暗里泼墨广泛的诗性人生,并具备自然的不可模仿性。读她的诗,或许就是在读身边某一个熟悉的人,读芸芸众生。这印证了她作品具有朴素美与普遍性的获奖理由。一个国家的“必读诗人”,或许会因一种大众的诗意声音而成为世界的“必读诗人”。她诗中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气质,甚至隐含抑郁的元素,死亡的气息非常浓烈。朴素悠长的梦呓般的灵魂诉说,给读者提供了融合不确定性和复杂性的饱满空间,发人深省。
露易丝·格丽克的长诗《十月》是一首题材宽泛的作品,全诗共6部分,185行。诗歌起步于个体的生命感悟,逐渐指向广阔的社会、自然、人生,情节迂回跌宕,激情的诗句,充满人生哲理。诗歌开头,一连串透明的反问句映射出诗人明朗的心境,一个“吗”字的出场更加深了语气中的肯定之义。诗歌第一部分,冬天来到却感觉不到寒冷,为什么呢?因为弗兰克伤愈,“我”的身体被拯救,恐惧已结束,周围的一切随之被春天浸染。一抹精神的暖阳与在场季节的寒冷形成强烈的反衬效果,使人心生欣慰。第二部分首先间接地暗示了被拯救的事由,是精神、肉体终于摆脱暴力的桎梏,黎明中的旭光也迅速放大了“我”的快意。进入第三部分,季节逐渐加深,虽然雪已落下,但一切都非常美好。“我”能享受到音乐的美、太阳初升的美、一切自然的美。曾经伤害“我”的生活,此刻归于正轨,如此令人舒畅。到第四部分时,季节的反复更替,成就了光的再生,此时的“中央C”有隐形的象征意味,它象征了生命弦音的“中央C”。在音乐的韵律中,有“我”奋斗和燃烧的身影。虽然偶有悲哀和苦闷出现,但季节中不断盘旋的光亮,寂静地照耀着弦音的微波。当进入第五部分时,不知何因,诗人的情绪再次跌落,但心情的灰暗却提升了整体的诗性。诗歌写到此处方进入高潮部分,也是转向深层意义的重要环节。“世界上没有足够的美,这是真的。我没有能力将它修复,这也是真的。”这充满哲思的灵魂之语,具备经典性。这时,诗人为周围的“没有坦诚”、虚假而感到痛苦,但又只能保持沉默。于是她“关门紧闭”,远离人群,寻求属于自己的荒凉,与来自大自然的诗意,成为孤独的思想者,抑郁的艺术家。到第六部分时,诗人已彻底沉浸于自然的本真,似乎又忘记了个体疼痛,全身心融入大地辽阔的福祉,从而独享孤独的妙处。这时白天被黑夜占有,阳光厌倦照耀,“成了寒冷的群星”。太阳失忆时,便有朋友月亮升起,以光芒澄清所有的美丽。
在露易丝·格丽克的代表作中,爱情诗占了很大的比率,她对爱情、婚姻、家庭的细致入微的梳理与剖析,角度新颖,有自己独特的视觉与体会。场景的朦胧化向读者指引出清晰的精神向度,让人沉浸于她营造的迂回意境中,并常常发出共振的丝弦。那些刺骨的情感经历,揉进了诸多实心的镜像,产生浓厚的痛感与神秘色彩。诗歌《预兆》描述的是爱情初始时期,幻想与梦中人相会时的浪漫情景,诗中志同道合的两人在马背上编织爱情故事。在《通道》中,爱情已然成熟,已进入了传统的婚姻生活。厨房、火炉,以及锅、碗、瓢、盆演奏着一个家的温暖与平淡,当然也不乏嘈杂的景致。浓烈的红葡萄酒醉人,也醉了长年蹙紧的一片祥和。男人的表情有显性的,也有隐性的,时而闪过一丝倦怠。孩子的欢乐与女人的歌声,却无法遮蔽暗影中的窒息。进入《夏天》了,女角又开始幸福地回忆。那时年轻,因爱而充满激情,因激情而流露人之本性,行使爱的权力。这关乎“性”,灵肉结合的扁舟一泻千里……如果“性”为自然的俗事,当爱情的小舟憩息,他们又披戴衣冠,回到人群。他便还原为艺术家、“我”的丈夫。女人对爱情忠贞而痴迷,她们通常沉湎并满足于精神的愉悦,并在回忆中求取快意。而现实并非如此,那需要男人对婚姻与家庭恪守忠贞。这时,我们都从《别离》里读出了一丝婚姻的凉意,当然也有回忆的温馨,更多的是距离的淡漠与忧伤。也许我们更乐意认为是男女主角在经营时制造婚姻中的距离美,但希望似乎很渺茫。诗中植入的大多是回忆的境头,此时“别离”是心之别离,爱之分裂。开头的“黑”与结尾的“悲伤”构成了前因与后果的关系,“别离”时的矛盾心理使人感到压抑与寒冷。
《在集市》《责备》是因背叛引发的内心矛盾与情感纠葛,这种背叛似乎是人性中比较常见的阴影,它应证了厌旧喜新的情感特性。因此,每一个“囚徒”都存在危机与伤痛,于是她们更乐意制造冰凉的隔膜,使男角沉浮于误解中。这样便产生了对性的犹疑,这种犹疑在《责备》中表现得异常强烈。尽管这样,女角最终以失败告终,依然行使错爱。在《爱洛斯》这首诗中,黑暗过去,情已成灰。女角这时已选择全部放弃,无牵无挂。《在咖啡馆》已经是对爱情与婚姻的凌厉批判,看破既而又说破,着实需要胆量与刀技。这必定是从个体经验扩散到整体现象的大面积观照,像平淡的叙述,却令人惊心。女角虽然已放弃,却深受其刺。“厌倦世间是自然的。如果你已经死了这么久,你很可能也厌倦了天堂。”此话一出,足以洞见女角此刻产生的反常心理,近乎崩溃,她渴望被营救。独坐咖啡厅,尽览世间事。诗中对红男绿女大篇幅的描述都是一种消极的铺陈,“坟墓”的黑暗因此淋漓。在《燃烧的心》中,未见烈焰,一枚老去的灯芯,冒出岁月的青烟。此时两人安静地回忆,并俏皮地说出一生中后悔的事,后悔爱与被爱,这种玩笑亦真亦假。贵于现在已经原谅了过去,先前的背叛与错误,不再责备。而今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回眸青春岁月,回味眼的触摸、手的触摸,以及深入骨髓的心灵的触摸,这便是永恒。在热烈过后,火之潮水渐渐熄灭后爱的永恒。现在一切话语都显多余,彼此相对无言。(2020年10月13日,3066字)
露易丝·格丽克诗选十月(节选)
世界上没有足够的美,这是真的。我没有能力将它修复,这也是真的。到处都没有坦诚,而我在这里也许有些作用。我正在工作,虽然我沉默。这乏味的世界的痛苦把我们各自束缚在一边,一条小径树木成行;我们在这儿是同伴,但不说话,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思想;树林后面,是私人住宅的铁门,紧闭的房间莫名地被废弃,荒凉,仿佛,艺术家的职责是创造希望,但拿什么创造?拿什么?词语自身虚假,一种反驳感知的装置——在十字路口,季节的装饰灯。那时我还年轻。乘地铁,带着我的小书似乎能护卫自己,防御这同一个世界:你并不孤独,诗歌说,在黑暗的隧道里。
通道 那儿有一扇敞开的门,你能看到厨房——总有美妙的味道从那里飘来,但使他瘫软的,是那个地方的温暖,中间的火炉散发着热——有些生活就像那样。热在中心,如此持续不断,没人对它略加端详。但他抓着的钥匙打开了一扇不同的门,而在另一边,温暖并没有等待着他。他自己创造温暖——他和酒。第一杯是正在回家的自己。他能嗅到炖牛肉,红葡萄酒和橙皮混合着牛肉的味道。妻子在卧室里唱歌,哄孩子们睡觉。他缓缓地饮,等妻子打开门,手指在唇边,等她急切地向他冲过来,抱着他。然后将是炖牛肉。但随后的数杯让她消失了。她随身带走了孩子们;公寓萎缩,回到从前的样子。他已发现另外某个人——准确说不是另一个人而是一个鄙视亲密关系的自我,似乎婚姻的隐私是一扇门,把两人关在一起,没有一个能单独出去,妻子不能,丈夫也不能,所以闷热攻陷那里,直到他们窒息,仿佛他们活在一个电话亭里——那时酒尽。他洗脸,在公寓附近游荡。正是夏天——生命在炎热里腐烂。有些夜晚,他仍听见一个女人在对孩子们唱歌;其他夜晚,卧室门的后面,她赤裸的身体并不存在。
别离 夜不黑;黑的是这世界。和我再多待一会儿。 你的双手在椅背上——这一幕我将记住。之前,轻轻拨弄着我的肩膀。像一个人训练自己怎样躲避内心。 另一个房间里,女仆悄悄地熄灭了我看书的灯。 那个房间和它的石灰墙壁——我想知道,它还怎么保护你一旦你的漂泊开始?我想你的眼睛将寻找出它的亮光,与月光对抗。很明显,这么多年之后,你需要距离来理解它的强烈。 你的双手在椅背上,拨弄着我的身体和木头,恰以同样的方式。像一个想再次感受渴望的人,他珍视渴望甚于一切别的情感。 海边,希腊农夫们的声音,急于看到日出。仿佛黎明将把他们从农夫变成英雄。 而那之前,你正抱着我,因为你就要离开——这些是你此刻的陈述,并非需要回答的问题。 我怎么能知道你爱我除非我看到你为我悲伤?
在咖啡馆 厌倦世间是自然的。如果你已经死了这么久,你很可能也厌倦了天堂。在一个地方,你可以做你能做的,但不久后,你穷尽了那个地方,于是你渴望被营救。我的朋友很轻易地陷入爱情。差不多每年一个新的女孩——如果她们有孩子,他也不介意;他也会爱上孩子。所以我们其他人都对他刻薄,而他依然故我,富于冒险,总在进行新的探索。但他憎恨搬家,所以那些女人必定来自这个地方,或附近。差不多每个月,我们会一起喝咖啡。夏天,我们会绕着草地散步,有时远到山边。即使他遭罪时,他仍是兴致勃勃,一身的快乐。部分是那些女人,当然,但并非仅此而已。他搬进她们的房子,学着喜欢她们喜欢的电影。这不是表演——他真地去学,就像有的人去烹饪学校学烹饪一样。他用她们的眼睛看待一切。他不是变成她们那样,而是她们可能的那样——如果她们没有陷在她们自己的个性里。对于他,他的这个新的自我是解放,因为它是被创造的——他吸收她们的灵魂根植其中的基本需要,他经历这些带来的仪式和偏好,作为他自己的——但他和各个女人生活时,他完全地居于各个版本的自我之中,因为它是不为通常的羞耻和焦虑所伤害的。当他离开时,女人们被摧毁。最终她们遇到一个满足她们所有需求的男人——没有什么事她们不能跟他讲。如今她们再遇见他时,他是一个密码——她们过去知道的那个人不复存在。她们遇到他时,他进入存在,当一切结束,当他离开,他就消失了。几年后,她们消除了他的影响。她们告诉新男友,那是多么令人惊叹,就像与另一个女人生活一样,但没有恶毒,没有嫉妒,而是有一个男人的力量,一个男人头脑的清晰。男人们原谅这些,他们甚至微笑。他们抚弄着女人们的头发——他们知道这个男人并不存在;他们难以感觉到竞争。虽然要成为一个更好的朋友,一个更敏锐的观察者,但你不能发问。当我们交谈,他是坦率而敞开的,他一直保留着我们所有人年轻时都有的那种强烈。他公开谈到恐惧,谈到他憎恶自己身上的品质。而他是宽宏大量的——他知道我只是旁观。如果我沮丧或生气,他会倾听几个小时,不是因为他强迫自己,而是因为他感兴趣。我猜这就是他与女人们相处的方式。除了他从未离开的朋友们——跟他们,他一直尝试站在他的生活之外,把它看清楚——今天他想坐下;有很多话要说,对于草地来说太多了。他要面对面,跟某个他一直熟悉的人谈一谈。如今他在一种新生活的边上。他眼睛发亮,对咖啡不感兴趣。尽管是日落时分,对他太阳又在升起,田野里流溢着晨曦的光亮,玫瑰色,迟疑不定。 【这些时刻他是他自己,不是他睡过的女人们的片断。他进入她们的生活正如你进入一个梦,没有意志,而他活在那里正如你活在一个梦里,无论它持续多久。早晨,你根本丝毫都不记得那个梦,丝毫都不记得。】 燃烧的心 “……没有什么悲哀会超过在痛苦中重温幸福的回忆……” * 问她是否有什么后悔的事。 我曾被许配给另一个人——我与某个人生活在一起。当你被触摸,你就忘记了这些事。 问她他曾怎样触摸了她。 他的凝视触摸了我在他的双手触摸我之前。 问她他曾怎样触摸了她。 我不曾索取任何东西;一切都是给予的。 问她还记得什么。 我们被拖进了地狱。 我曾认为我们所负的责任仅仅限于活下去的责任。那时我是一个年轻女孩,极少屈服于指责: 然后就成了一个贱民。我是一天两天改变了那么多吗?如果我没有改变,难道我的行为不符合那个年轻女孩的性格吗? 问她还记得什么。 我什么也没发现。我只发现我在颤抖。 问她火是否会伤人。 我还记得我们当初在一起。而我逐渐地明白了虽然我们两人都不曾挪动但我们并不在一起,而是深深隔开。 问她火是否会伤人。 你希望永远与你的丈夫一起生活在比这世界还要长久的火中。我想那时这个愿望是当然的,如今我们在这儿既是火又是永恒。 你对你的生活感到后悔吗? 甚至在我被触摸之前,我已属于你;你只须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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