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起茧的手,把一层层的日子剥成诗行 刘万庆
不消说,惊艳我的是他的诗文,震撼我的是他的诗心,一如他的笔名——柳含烟,诗风飘逸洒脱、清新自然;而倾倒我的是他的为人——一如他的本名周永君——永远的君子。因此,谈柳含烟的诗,写永君这个人,起心动念也有岁余。其间,一面等待合适的契机,一面在他的诗作中找寻时光的印记:近40年的时光流水付诸笔端的这一瞬,看一看浓雾和风沙还能留下多少诗者足印。
在我的师兄弟、亦即天津北辰“文学教练”、作家滑富强老师的早期弟子中,永君是唯一的法官。21岁的他交给老师的第一首小诗《石榴花》,刊发在1984年第2期《北郊创作》上。我想,此种花花草草的题材,该是一个青春大男孩儿的“普选”吧?难怪滑老师对当年的他“印象不深”。作为一名年轻的法官,他似乎对写诗同样“印象不深”:那时的他,还一心扑在法律专业的进修上。 让老师刮目相看的是在3年后:出自他稚嫩诗手的作品,开始让老师“掂出了分量”。 但我还是喜欢他的《微笑》:“姑娘用微笑设谜,又用微笑作谜底;小伙儿用微笑消除烦恼,用微笑彼此团结紧密。”——如今我不可能再喜欢如此青春稚嫩的表达方式,但我仍然喜欢接下来的这一句,“微笑,不是印在脸上的甲骨文。”他用稚嫩的诗手摸到了“笑脸”,更为重要的是,他摸到了脸上的“甲骨文”!甲骨文于他,似乎带有宿命的色彩。 接下来的1989年,他发表了《柏•童年》:“我出生那天,父亲在院中栽了一棵小柏树,算作对一个落生婴儿的纪念。于是,世界上出现了两个童年,一个在窗里,一个在窗外”……亦于是,他的诗手虽仍显稚嫩,但柏与童年、窗里与窗外的诗情意象,不再卿卿我我于姑娘的微笑兼少年的烦恼,而是关注人生和命运这一重大课题。可以认为,这表明他已经具有了“诗格初立”的禀赋与气象。
永君对石头的无可救药的痴迷人所共知。5年前,我邀他去蓟州莺歌寨放飞心情,因刚醉过酒遭婉言谢绝。我遂换角度鼓动说:“咱不喝酒,咱去淘石。”他立马答应了少不得酒的行程。 因痴石而写诗还是因写诗而痴石?反正,我至迟于2008年,便读到了他数十首石头诗作—— 《钟乳石》:“用时间雕刀塑像,塑成后复献于时间……永恒的夜亦永恒的昼,塑一身洁白,那盲夜便不再是盲夜”。 《陨石》:“又一个宇宙叛逆者/投奔大地,而满天的星子们/瞪圆了眼睛,在寻找谁呢?” 《硅化木》:“以树的形象,兀立/以石的形象,沉思……荣与枯,生与死/都会陨成一种缘份”。 《三生石》:“落草为人,我们的心跳,也是和宇宙/缘定”。 如此林林总总且形形色色的石头们,在他的笔下,不仅具有石性,而且赋予了人性;不仅对标在自然空间的位置,而且展现了在时间长河中的灵动;不仅有了温度和情感,而且有了使命与担当。就这样,永君因了诗歌主题的构思与锤炼,使冷冰冰的石头获得了人文意义上的新生,又因对石头前世今生的思考,使诗情诗意醇厚而深邃。 我虽不能确定石与诗在他心目中孰先孰后孰轻孰重,但几乎能确认的,是他痴心不改地“抚摸”,遂使石头有了文化的包浆,尤使诗手褪去了稚嫩,而老到、而起茧。
我承认,虽然过了将近两个“七年之痒”,依然难掩对《抚摸汉字》的喜爱——永君发在最高法院《法官诗文选》又几经转载的这篇力作,在他为诗为文的追求中,都具新的里程碑的意义。 我是早他几年到得殷墟的,归来时却“空空的行囊”。但他不然:“在殷墟,我曾诅咒过黄土,埋掉了一个朝代的基业、城池、欢乐与悲伤。月圆月亏,只有或疾或缓的风,低吟谁也听不懂的历史。”他继而联想,是盘庚的“宏图大业在这里施展,也把他的理想贻赠给子孙”;是周天子的“一把炬火,使它成了商之废都。但‘商’之玄鸟,化作浴火的凤凰,待到涅槃时,已然过了千年。”因之,他又“寄情黄土,是它将远古的文明,妥妥掩藏起来,在彻底体验夜的况味之后,等待后人,投一缕阳光”,照见“带着祖先手温的甲骨文”,也让我们“寻到了中华文字的根”。 在广角镜头掠过殷墟后,他用一组“特写”聚焦汉字:“用心灵抚摸甲骨上的文字,对话寄宿之上的远古的灵魂”,感知“承接几千年的悲喜”和“数千年演化中完成的一次又一次的蜕变、一次又一次亮丽的转身,为后世留下无尽芳泽”。为此,他仰天长啸:“汉字,如同咆哮黄河之上的船只,摆渡着华夏民族的苦难、辉煌与梦想!” 作别殷墟时,他依然“走不出殷墟的遐想”,因为“汉字,有如太阳升起的那一抹红,已然流入中华民族的动脉、静脉,灌溉着全人类的瞳孔。” 美哉、壮哉!这是怎样的一双诗手?这是怎样的一种至诚至爱的体验与情怀?让我们对方方正正的汉字肃然起敬,让疼爱、敬爱之情油然而生。
诚然,诗意的高度委实是诗人视野与思想的高度。走进新时代,诗人周永君的目光和灵感,投向了《贾湖骨笛》:“给世界一个音符,世界还你一首天籁”;投向《悬棺》:“生前活在低处,死后把魂魄高高举过头顶”;投向《河姆渡》:“船行走,不能同时靠向两个渡口。风吹我,如同先人轻拍我的肩头”;投向钻木取火的《燧人氏》:“借助梦的枝桠,灵魂能摸到雨后的彩虹”;投向移山的《愚公》:“眼前有山,心中无山……身的磨盘转动,榨出汗水里的盐……没有一座山是双脚的禁地,心,扶着肉身走过一生、走过子子孙孙”。 信然,文如其人:我早断言,靓哥永君,在滑老师的一众弟子中,人品与性情是拔尖的那个。论尊师,他没给老师出过一次难题,给予老师的,是与诗友们初一给滑老师拜年30多载未有间断;论敦友,每每委屈自己,尽其所能成全别人;论胸襟,绝不戚戚于一时一事,总能以大局为重——他正合了古人所云:君子比德于玉。 他放开眼量,由独善其身,进而《玉润东方》:“让玉通灵,在一次次血与火的洗礼中,伴随整个民族,从远古走进现代文明”,将美玉亲和、仁爱、温润、富强、诚信的价值观传遍世界,让中华民族的道德传统,赢得天下。
一段时间以来,永君不再诗篇连连了。是忙于编修《北辰审判志》么?须知,我俩的相同之处在于:相隔30年的两轮修志,都是本部门志书的主笔。及至打开《天津诗人》读本2022夏之卷,读到他的《祖先》组诗,我方豁然开朗,他是在更高层次上审视自己的内心:“内心的表情/是对命运的真挚提醒。转动思想的纺轮,纺出天地经纬……乌云遮住双眼,用心历数繁星。”于是,他所思考的结论是:“没有一粒种子是孤独的。心,所有人进出的门,需用彻骨的爱,缔结联盟”;即或“活累了,有梦接着/人生,不会因孤单而掉队……梦想,是人的另一双手,于无形之中设计天堂”。 我俩长谈,他坦言发诗的瘾头已然降温。因此,在数量上宁缺毋滥,亦因此,在质量上力求自我能及的极致。我遂问他:“既然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你眼下正构思或曰正‘抚摸’的诗作是什么?”他答:“三星堆。三星堆的出土文物,足可惊天地而泣鬼神,我的诗章,就是要把一层层的日子剥成诗行!” 由是,我对他今后漫长而陡峭的诗路,有着满满的期待与遐想。由是,我亦有理由相信,他写在《生生不息》中的铿锵誓言—— “打造一个世界/一起走过这个世界”。 刘万庆,1954年出生,天津市北辰区作家协会原主席。作品散见于《通俗小说报》《天津文学》《湛江文学》等文学期刊,《捧角儿》《本草》连续两届获得天津市“文化杯”中篇小说一等奖,著有60万字文集《泪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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