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简介
朱佳发新诗集《一个人的哲学》近日由北京长河文丛文化公司策划、中国书籍出版社出版。《一个人的哲学》是由99首诗歌组成的系列诗歌呈现,是对自然众生的哲学审视与灵魂关照,从这些个性勃发的诗句中,可以读出一种河流日夜奔涌的雄性脉搏与气韵十足的金石之声。
无论是一个人的空山新雨,还是一个人的城市乡村,无论是一个人的雪山草地,还是一个人的江湖战场,一个人的电影与长征,都有一种浓郁的个体属性,这种属性来自诗人对生命的哲学思考与现实关照,来自他对生存现场的批判和对灵魂疆域的捍卫。
系列诗歌准确地传递出诗人的心灵激荡与灵魂皈依,有杂文的锋芒,有寓言的悖逆,有预言的残酷,有宣言的激越,有启示录的品质。它以一种不同于当下小情小调的歌喉唱出了古老的生命伦理与生命版图,让它们重新唤起人类的自省与记忆,让人类重新打量世界和自己,然后,想一想,我们究竟来自何方,我们究竟要奔向何去。
作者简介
朱佳发,1970年出生于福建武平,诗人、评论家。著有诗集《一个人的哲学》《寮子背》、诗评集《在若无其事中抵达美好》、长篇纪实文学《奇奇的世界》,合编《70后诗集》。现居广东顺德。
对自然众生的哲学审视与灵魂关照(序)
辛泊平
还是在诗歌论坛风起云涌的时候,我读到了朱佳发的诗。那时候,青春闪亮,他的诗歌粗犷而有力,有火热的生活现场,有率性的情感流露。时光匆匆,转眼十几个春秋过去,再读朱佳发,我依然读出了他胸中的热浪,读出了他心中的江湖,但更读出了有别于先前的稳健与沉淀,读出了他对自然众生的哲学审视与灵魂关照,读出了一种河流日夜奔涌的雄性脉搏与气韵十足的金石之声。
在诗人心中,万物有定,秩序是自然的伦理,生命是自然的组合,他们不分贵贱,不分三六九等。这是一种大同,是摒弃了世俗价值命名的的世界本原。在这里“不唯武功,不排座次/谁也不统治谁,谁也不朝拜谁/谁都是自己的王者,谁也是自己的臣民/没有丛林法则,不能弱肉强食”(《一个人的空山》)这是一个人的空山,也是所有生命的乐土。因为,这里没有奴役,没有压迫,有的是生命的多元共生,是自然的日升日落。所有的存在都有自足的意义,所有的意义都有存在的前提。“千年之间,你们尽管继续沉睡/时间一到,我会把你们一一叫醒”(同上)它是空,也是满;是实,也是虚,是清晰,也是馄饨。它有物质的思维,也有灵魂的维度。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是非恩怨,就有决斗,就有妥协,就有和解。这是人间的法则。而由这是非恩怨演绎的江湖故事,也无非是一种底色和一种结局——“剑出鞘,恩怨了”。舞台上刀光剑影,舞台下油腻人生。红尘客栈,几多侠客绝尘,几多红颜薄命。但锣鼓之外,依然是琐碎的日子和生活的一地鸡毛。人们听过歌,流过泪,伤过心,但并没有真正理解那善恶不明的纠葛,更没有真正接受那情缘斩断的绝然。眼前最要紧的,还是标准的一日三餐与暧昧的因果轮回,还是眼前的世故与苟且。正如陈升的《牡丹庭外》里唱的“写歌的人假正经,听歌的人最无情”。对这种肉体与心灵的词语错位,诗人是清醒的。所以,他虚构了一场来自唐朝的“新雨”,它懂得“美好的事物总让人优柔寡断/就像我十年一落的新雨,总不形成风暴”,所以,它遵守时间的韵律和节奏,款款而来——“不要惊醒沿途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要保护好古典女子的纤弱心思/不去沾惹那些招摇过市的风,以及/与风有关的嘶吼和呢喃”(《一个人的新雨》)。
生命的版图原本是物质的偶然集合,没有那么多界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有的生命都是自然的造物,原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同的语境,高就是低,低也是高。然而,在欲望的旗帜下,人类生生鼓捣出许多战火的理由,推演出许多有用无用的分别。于是,风云变色,生命罹难。所有的生物都被打烙上人类取舍的符号,都被动地进入一种人为的荣辱名单。然而,诗人心中,这一切都是一种违背天道轮回的臆想,是带着功利性的推测,是虚妄的唯我独尊。所以,他希望看到的天空是这样的天空——“不能太空,也不要太挤/不能太脏,也不要太干净/不能把四季挂在脸上/就像不要把喜怒衷乐涂在脸上一样/要不怒而威,如明镜高悬/要允许有人架设天梯,上下自如/要允许有人赶马上去,策马狂奔”(《一个人的天空》);他希望看到的战场是这样的战场——“假想的敌人偃旗息鼓/刀光剑影随风而逝/一个人的战场,竖立成碑”(《一个人的战场》)。
在诗人笔下,天空是原始的天空,战场只是借助了人类的某个命名,它并无现实的所指与能值。因为,生命的沉寂和喧嚣,生命的冷峻与热烈,这都是自然的选择。正如一条大河和一条小溪,它们的容积不同,流淌的方式不同,但在本质上,它们都是水。所有的生命都应该遵循这个存在法则。这是大道。老子曾经说过。所以,理想中的河流应该有相同的底色——“沉浮的故事和分合的传说/顺流而下又逆流而上。所以,有必要/把她滴成长长的琥珀,让鱼群永生/要把沿途的飞瀑一条一条收好”(《一个人的河流》);所以,理想中的村庄应该有四季的节奏——“我是自己的主人,也是自己的客人/我可以随意把白天黑夜颠倒/一个人的村庄,黑白毫无意义”(《一个人的村庄》);一个人的城市也应该是消失了嘈杂与迷醉的城市,因为,剥去欲望的霓虹,城市也便露出泥土的底色——“让他野生,让他空无一人/让他归零,让他无处可遁”(《一个人的城市》)。
可以这样说,无论是一个人的空山新雨,还是一个人的城市乡村,无论是一个人的雪山草地,还是一个人的江湖战场,一个人的电影与长征,都有一种浓郁的个体属性。这种属性来自诗人对生命的哲学思考与现实关照,来自他对生存现场的批判和对灵魂疆域的捍卫。因为,世间已被所谓的意义搞乱,雪山也有了魅影,草地也有了阴谋,而诗人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这种欲望的隐喻迷惑人的双眼。然而,在诗歌中,他不得不用隐喻反对一种隐喻,用一个虚拟对抗另一种虚拟。他说“不让蛛网爬满暗示/不让陷阱开着花朵”(《一个人的电影》),这不仅仅是对一场电影的期许,更是对人生的一种希望。所以,他取消了十八般武艺和仗剑天涯,驱逐了三十六计与快意恩仇。他渴望自己是自己的英雄与美人,自己是自己的江山。
应该说,朱佳发这“一个人的”的诗歌系列,准确地传递出诗人的心灵激荡与灵魂皈依。它是雄性的声音,有嶙峋的骨骼,有粗壮的声音。在当下,对生命现场进行历史反思与现实关照的诗歌并不少见,但缺少的恰恰是这种气韵一贯的深入、坚守与表达。从某种意义上说,朱佳发的诗歌有杂文的锋芒,有宣言的激越,有启示录的品质。它以一种不同于当下小情小调的歌喉唱出了古老的生命伦理与生命版图,让它们重新唤起人类的自省与记忆,让人类重新打量世界和自己,然后,想一想,我们究竟来自何方,我们究竟要奔向何去。
《一个人的哲学》诗选
一个人的盛宴
收起海阔天空
我只需一席之地
让日月乾坤暗下来
让饕餮通体透亮
把故事传说历史掌故全摆上桌
把古往今来的是非成败喝它个遍
直喝得千山跪地求饶
万水落荒而逃
当时间酩酊大醉
我会卧成一条小溪
头枕悬崖,叮叮咚咚地
睡成洪荒的缺口
一个人的盛典
召回那些失散多年的
荣辱、缺憾、爱恨和情仇
在空无一人的旷野,一起
检阅我那满地乱跑的文字
让秩序井然的标点符号
为他们铺上红地毯
引领野性十足的意象
盛装一回,走几步猫步
以风当杯,以雨作酒
所有醉意都是我的致词
狂放是狂欢的高脚杯
狂欢是狂放的背景音乐
我可以为所有的过往颁奖
也可以向所有的序章致敬
一个人的朗诵
一个人的朗诵,不用张口
我只需站在这儿
拿腔拿调的词语便会落荒而逃
一个人的朗诵,不用道具
我只需站在这儿
从未出现的观众便会无处不在
一个人的朗诵,不用音乐
我只需站在这儿
亘古洪荒的天籁便会笼罩四野
这儿不是这里,也不是远方
诗句不在纸上,也不在口兜
一个人的朗诵,一直没有开始
一个人的朗诵,一直不会结束
一个人的简史
不用分行,不用分段
不过是些颓唐的往事
只需一笔带过
没有开始,不会结束
不过是些无味的故事
只需一笑而过
不必追寻,不必深究
不过是些悲壮的烟酒
只需一口吞吐
一个人的简史,多好
连标点符号都可忽略
该丢不该丢的,都丢得差不多了
唯一可以捡拾的,可能是
沿途从未卸下的妥协
而那已经不重要,如失败
从未被摆上遗忘的桌面
至于那唯一幸存的
散兵游勇的诗句,让它搁置
成空白,就像封锁一场
被遗弃千年的战事,要发光时
一个人的古道
让穿越古今的风
就地平躺成我的千军万马
万千柔肠,已被最后的马帮拉直
历史的烟尘起起落落
如我手上的烟雾,无法把控
大山的脊梁日渐模糊
与日出和日落有关的
慷慨与悲伤,和万鸟一同归巢
黑夜孵出的浑圆,布满暗示
我可以披荆斩棘,也可以
归隐山水,让那身季节的长袍
随风飘飞成泉水的藕断丝连
而你的脚印分明没有消失
还在历史警觉的关头
保持着进攻和防守的姿势
一片竹叶落下,埋伏多时的笋尖
层层剥落夕阳的余晖
把起点和终点交给时间
把时间交给双脚和双手
天圆地方,天荒地老
不过是古道上预设的两条谜语
一个人的古镇
这儿没有虚张声势的排档
也没有吆五喝六的啤酒
随便一阵风过
那些摇头摆尾的草
都可能左挡一块秦砖
右压一片汉瓦
因此,你们如果要来
也不要虚张声势,吆五喝六
当然,也大可不必蹑手蹑脚
只是那些矫情和醉意的流量得自带
偶尔装模作样一下我也不在意
毕竟哀怨女子和落泊书生
与传说中那坛老窖一样
也只能活在传说中
事到如今,曾经威风八面的古镇
从不刀光剑影,也不风花雪月
若还能找到那原地不动的微笑
再感叹感叹,也未尝不可
把自己当作世事洞明
而又捉摸不透的风
垂垂老矣的,就只能是
某个午后原封不动的假寐
一个人的城堡
要建在绝壁上,成为半空中
最为突出和辉煌的孤独
而城堡里的那个我
就可以天天在悬崖上
君临深渊。多么高调的孤独!
把白天和黑夜缝合
让故事和传说对折
把百兽训练成我的兵马
让万鸟飞翔成我的仪杖
要有炊烟,要有篝火
要让每一个晴天下着大雨
要让每一个雨季出着太阳
不关门窗,风就是我随叫随到的客人
不出远门,我就是自己的远方
与乾坤对弈,与万物同醉
吸纳天地灵气,消弭万古恩仇
一个人的城堡,威严而温和
一个人的城堡,刻板而灵动
一个人的灞桥
再怎么情尽,也不可断肠
销魂即可,销魂即可矣
那夜西出长安,柳絮
犹如千年烟尘,满头华发
罢罢罢,既已一语成谶
何必短吁长叹,隔世而醉
不如归去,站成一株弱柳
日夜扶住凌驾于秦岭
狂扫关中平原的古风
时时保卫八百里秦川的粗犷
秦腔吼起,谁还折柳
秦砖汉瓦,大唐风月
岂是尔等小辈之风流的卿卿我我
更别提什么倜傥的朝秦暮楚
长安八水荡荡乎
唯我灞水流浩浩
俱往矣,流水出阁,使君神伤
不若浪迹天涯之闲情快意矣
一个人的稻田
那连年歉收的
肯定不是汗水的旱涝
当田埂的万般柔肠长满杂草
荒芜的是哪一片岁月
当回忆面黄肌瘦
还有谁能虔诚地嗷嗷待哺
当稻穗饱满地弯下
纤弱的腰肢,还有谁
跟在母亲后面,拾起
一枝一枝不该遗落的胃口
大地的册页层层叠叠
农业的哲学弯弯曲曲
撩起梯田金黄的外衣
饥饿的遮羞布,星辰般抖落
日子的风雨,丰收的隐喻
一个人的风雨
要和游手好闲的雷电
保持距离,别像他一样
只会在和风细雨和狂风暴雨之间
装腔作势。谁说风雨无阻
就把谁淋透,让他
像阳光一样落荒而逃
那些用歌唱出的,用诗写出的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披蓑戴笠,倒走时光
让风雨也倒走吧
沿途给隐居的彩虹
送上一些湿漉漉的消息
那缠绕一生的明暗
就有可能云开雾散
没有什么必经之路,就像
一个人的风雨,兀自漂泊
没有什么可以让你
再次浑身湿透
一个人的花海
漫山遍野的耳朵
塞满风的棉花
所有的未知
都像蜜蜂一样朝向甜蜜
唯有失语的雨滴
往事般直线下降
只落在一个人的头顶
就地平躺的花海
山峦般起伏天籁
花枝招展的暗香
日子般潜伏苍茫
从未被迷恋的部分
也从未被遗忘
让幸福像花儿一样
开成人迹罕至的模样
停留或者出走
都会像落英一样
让所有缤纷一醉不醒
后记
99首,嗯,留一首(手)。
自2019年1月3日敲出第一首《一个人的朗诵》开始,到2022年4月8日以《一个人的冬天》收官,我这敲打了三年多的99首《一个人的哲学》系列诗歌就算有了一个交待。而当我于次日将目录整理好之后,却没有多少作品杀青后的欣喜,反倒有种意犹未尽的不舍。
幸好,我留了一首。
《一个人的哲学》系列诗歌的写作,完全是在无意识状态下开始的。当2019年1月3日,我一气呵成地写出《一个人的朗诵》,迸出“我只需站在这儿/拿腔拿调的词语便会落荒而逃”“从未出现的观众便会无处不在”这样的诗句时,我知道,这可能是一种全新体验的开始。自此,我便一发而不可收地进入了“一个人”的世界。
当什么都是一个人的,或者说一切存在都是一个人的时,我就大可随心所欲、不拘一格、天马行空地纵横天地、往来古今,收放自如,拿捏自若。一个人的,可以是你的,我的,他的;也可以不是你的,不是他的,而只是我的,是独有的。
这样一来,“我”便率性而随意,匪气而霸道,刚强而有力,强大而无敌,敏感而睿智,柔韧而绵长,先知而先觉,古老而沧桑,现代而前卫,寓言般地编织迷幻,预言般地触摸未知,谶语般地直面危险,怎么痛快怎么来,怎么好玩怎么来。
是的,痛快,好玩,或者说酣畅淋漓。只要是真正意义的写作,作者都会享受到写作的快感,写作的过程就是享受的过程。《一个人的哲学》系列诗歌的写作过程,是我所有写作中最为酣畅淋漓的,它让我在着迷和痴狂中一意孤行,不能自拔。这就是写作的奇妙之处,只要深入其间,便常常会有中毒般的迷醉,醉醒之间,妙不可言。
就读者的反应来说,《一个人的哲学》系列诗歌是我得到最多赞赏的,或者说收获了几乎一边倒的叫好的作品。对我的诗歌,看过的人的印象最多就是还不错,还没有到对具体的某首某组诗特别喜欢的地步,而《一个人的哲学》却有,看过的朋友们普遍地表示看着痛快,特别喜欢。我写得过瘾,朋友们看着痛快,真好。
这个系列,起初是想,写它个三五十首,然后出一本薄薄的诗集。而真写到50首的时候,却觉得这体量不足以承载我的意犹未尽,必须要100首才行。而在征求一些诗友意见时,基本上都说,不要100首,99最好。一想,对,不要太满,留它一首。
留一首,也留一手,挺好。就诗歌写作而言,永远在路上,永远未完成,永远都有一首在等着诗人,以时下人们用滥了的“诗和远方”为喻,已完成的叫“诗”,留下的那一首叫“远方”,多好;对读者来说,当然也永远有一首在等着他。
诗集能得以顺利出版,我很开心。最后想说的是,我走过了一段痛快的写作过程,也希望结集之后的诗作,能带给朋友们一个痛快的阅读享受。
这样我会更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