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伤痕 于 2018-10-30 10:57 编辑
乌鸦坡(组诗)
1. 乌鸦坡
在黔东南的舟溪 传下来的苗族起义古诗唱道:苗家打不赢 退到舟溪去驻守,那匹山高得很
那匹山,叫乌鸦坡 公元1872年3月,一阵阵闪电划破了 十七个昼夜
冷雨裹着泥泞,从山上倾泻而下 一千四百米高的大山,倾泻而下的,还有 五万多苗人的尸骨
那闪电,不是老天爷打的 是一尊尊洋炮,射出来的炮弹爆炸的火光 那雨水,是撕裂了的苗人的鲜血
二十多万苗家义军 以弓驽火铳,对清军来复枪和新式大炮 最后,只突围了一千余人
清史《平黔略纪》这样记载: 乌鸦之捷,斩级五万,收降苗十八、九万 其饿蜉待毙者不计其数
至此,中国近代的农民革 命运动 合上了它惨烈悲壮的终章 1911年,辛亥革 命才握住了接力棒
2. 寻乌鸦不遇
一百四十六年后的秋天 我和西村向上攀爬,一路上想要惊起 山中的乌鸦
在半山腰的小营盘 遇到一个八十多岁的苗人,听不懂我们的汉话 两眼迷茫,只顾着薅他的野草
在更高处的大营盘,也有一老人 在路边晒太阳,无任我们怎样表达诚意 都安静得像一块孤石
离山顶越近,越觉得遥远 梯田,逶迤而下,秋收后的草垛,隆起来 才悄悄有些安慰
一只乌鸦也看不见 当年这座山,可是乌鸦遍地 因此,才把它们的名字,嵌进了历史
忽然惊骇,是不是那年死人太多 它们才成群结队飞来,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 禁用词语?
也可能,是吓破了胆 惨烈的场景,让这种黑色大鸟 心里埋下了阴影,一百多年,也不敢飞回来?
3. 在小营盘缅怀包大度
在乌鸦坡半山腰,小营盘 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苗寨,我们到达时 正鸡犬相闻
旁边的深涧,苗语叫:嘎同朽客恭 翻译是:老虎吊死的地方 两个穿老虎补子的清将,于此上吊而亡
当然,在此战死的 还有苗军副帅包大度,改变中国历史进程的战役 他指挥的“黄飘大捷”排在八十二位
1869年,湘军统帅席宝田 挟**太平天国后的骄横之师,湘军四十营 进攻苗疆,被包大度在黄飘设下埋伏
是役,两万湘军覆没 席宝田吓得逃回老家,待召降罪,李鸿章吓得 托病归隐,湘军三年不敢入黔
他是在一场大雨中战死的 大雨中,义军的火药枪已经淋湿,只能用 大刀和长矛,跟敌人拼
相传,他是一个大肚子 牺牲之时,还击毙了一名大肚子清将 因此,苗家古歌这样唱:包大肚杀死了清大肚
在小营盘,我问过一个小媳妇 “知不知这里曾经大战,牺牲了一个元帅?” 她茫然不知所问,所答
站着,我只能默默致敬 到处都是遗迹,堡坎是炮台,梯田是战壕 荒草丛,是英雄埋骨的坟冢
4. 在大营盘问枫
大营盘在小营盘上两千米 义军元帅张秀眉把指挥所设在了这里,同时 修了条跑马道
传说:当年义军二十多万 因饥饿,把整个乌鸦坡吃得寸草不生,他下令 留下了两棵枫树,做为纪念
走进大营盘,百年枫树 已不止两棵,在白云深处,还有更多 哪两棵,才是真的?
偶遇一苗家大哥,他是义军的后人 递上一根烟,我们开始交谈: “找不到了,应该有的,古歌里头还在唱”
“当年的战场,还有遗迹吗? 如炮台,如战壕,如营地,如跑马道?” “山顶下还有一大片,但都长了树”
“想要探究,得到山顶,钻进林子里 扒开腐叶,到处都有白骨” 我信了他的话,有记载,当年为战死的清军
就做了半个月的道场 死难的义军,只能在山坡上,做了孤魂 两棵枫树,当了他们的墓碑
5.张秀眉的跑马道
离开大营盘,往上走 一小时的脚程,是乌鸦坡最后的战场 层层叠叠的战壕,在灌木下掩盖
一条隐约的直道 长满了青竹,两旁开满了白花,是传说中的 张秀眉的第二条跑马道
扒开一丝缝隙,一脚踩上去 腐叶太厚了,深深漫过了鞋面,一股老泉溢出 冷得像冰
在乌鸦坡最后决战那天 相传:张秀眉和杨大六在这条跑马道上 面对清军的冲锋,喝了最后一口酒
说道:“等近一点再打!你们拴马在门口 备马在坝子上,人人拿刀,个个拿枪” 视死如归
1872年10月,张秀眉兵败被俘,在长沙街头 被点天灯而死,他是第二个袁崇涣 只不过换了一个皇帝
乌鸦坡上的跑马道 再也没等来他的主人,百十年后,我来到此处 一地废墟,但仍有拔刀的冲动
6. 万骨坟
在凯里博物馆 有一支火绳枪在展出,铁锈斑驳,装药绳的 小洞,幽深得像一只眼
压着一张字条 写着:咸同苗族起义军用的枪 在旁边,几把缠红布的大刀,都卷了刀刃
我看着,它瘦小的身体 设想在乌鸦坡上,埋伏在草丛中 “叭”的一声枪响,把清兵穿了个窟窿
但,这么简单的枪 怕杀死一只野兽都难吧?能战得过洋枪洋炮? 在乌鸦坡,我感到心慌
清史记载:英国人麦士尼 是清军的顾问,还卖给清军九十营军火 其中,有远程大炮
太残忍了,这是屠 杀 苗家大哥告诉我们,在乌鸦坡的大坳里 七十年代开荒,挖出来几处万骨坟
万骨坟,掩映在泥土下了 现在那里,建起了一处斗牛场,我们走过时 一头斗牛栓在那里,等着裁决
7.耕者有其田
捧一捧溪水,吞下肚子 采几枚野果,放在石头上,我在小溪的 流水中,用一枚卵石轻轻敲打
登高望远,本可以长啸一声 但此刻,我必须收敛 一颗放肆的心,会打扰英灵的安息
每次敲打,都敲五次 五个单音构成一句回声,在山谷中,由低沉 逐渐变得亮敞
回音充满了磁 起先是张秀眉的独白,后来是一大群义军兄弟 站在高高的山顶的合唱了
他们一定听懂了,我敲的五个字 依次是:耕者有其田 未死时,是他们血凝的信仰
我想告诉他们,在1949年 他们死后的第73年,一个叫禁用词语的人 带领他们的后代,完成了这个愿望
五个字,每敲打一次 我都会沉默一下,等待他们回答的过程 是一种煎熬,也是一种宽怀
8. 久兑窝
在舟溪河边 向一个放牛的老人打探上山的路,告别时 我注意到他说了一个词:久兑窝
要下山了,我忽然觉得平静 苗人大坡流下的溪水,最终汇成了舟溪河 冲成了一扇田坝
彩云在近处,乌云在远方 庙堂高远,甘蘘香芦笙场苗人的舞衣 拂过世代的铜鼓,与祭祀的牛头一起鲜血滴落
离天三尺,我终不能俯看大地 裤角上粘着苍耳,我却原谅了杀戮的人 愿逝去的一切安息
久兑窝,它又一次响起了 这一次,它竟然跟随着我退走的脚步 一路到了凯里,潮水般的汹涌
找到苗女阿娜,向她请教 原来,久兑窝,是当地祝福的苗语,意为 祝愿,吉祥!
2018.10.16. (注:乌鸦坡,位于贵州省凯里市舟溪境内,海拔1400余米,当地称苗人大坡,1872年3月张秀眉领导的以苗族义军为主的各族联军20多万在此与清军5省主力展开决战,鏊战17昼夜后,因粮草不继,惨遭失败,史称乌鸦坡战役。这场战役是中国近代农民**运动的最后一战,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 另:感谢两个人,一个是诗人西村,11号全程陪同我上坡,不嫌脚累,一个是舟溪苗女阿娜,为我解惑,讲苗人的传说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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