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巴拉河的石子

周末，在河滩上
拣到一群五颜六色的卵石
一个个爱不释手，最终，拿走了两枚

放在书桌上，掂掂手指

本来，想找粒玛瑙
这太难了，远古凝结的松脂

变成石头后，藏得更深
我珠石难辨，只能在乱石中乱猜

有人放马饮水

有人拿着竹篓，在河中，低头采螺
我把自己投进河湾，洗去污垢
与他们遥相呼应

踩着卵石，此刻，没有什么
比它们更像锥子，把脚根扎得生痛
比它们更松软，让人沉沦

滑向大地深处

没入河床，与水相拥
这一击而碎的情节，难得再有几次了

总是告诉我，此刻的倾倒
无关啜泣，只关温情

2．枇杷熟了

五月的巴拉河畔
枇杷熟了，苗人在路旁支起了伞
两个箩筐，一杆秤，怎么看，都没破绽

在那个最老的女人前停下
还没开口，她满脸堆笑
“刚摘来的，八块钱一斤，可以尝”

“你这枇杷个儿小啊！
颜色也不好看，还用的木秤，少一点”
我确定，她的枇杷营养不良

“是小了一点儿，自己家种的
娃儿去打工了，没人照顾，瘦了点”
她也营养不良，底气不足

拣最熟的剥了一个，籽细肉多
放进嘴里，一阵甜蜜
买上一篮，个儿小点，但原汁原味

“阿婆，你们怎么不拿去西江？
像这小的，三十块一斤，大的，四十块”
临走，给她透露了一个消息

西江啊！与巴拉河只隔了一座山
因开发得早，成了风景区
就这点距离！这边卖青果，那边卖黄金

3．二道秧

月初，在挂丁寨上的秧田里
我见到了另一个老女人，在用一块木板
把肥泥垒成小丘，然后插上小秧

小秧，是温棚里的谷芽
要一粒粒移栽进田，端午前再移栽一次
二道秧，可以提高稻子的产量

“老人家，怎么一个人啊！
这么多的小秧，一天也插不了几盘吧！”
农忙季节，空气里的泥土味很浓

“过完年，孩子就去打工了
留下我们老的，能做多少算多少”
嗯，又是这样的回答，听得人有点麻木

放眼望去，河岸上的田野
零星的有几个身影
都是躬着身的，老爷子和老妈子们

“这不像以前了，播下种子
现在得一粒粒栽，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
“农民苦啊，一天到黑，活儿做不完”

下到田中，帮她插了一盘秧
用去了半个下午，裤角上沾了点泥
背脊上淌了点汗水

不知道为什么会慌张，
有些神不守舍，想起远在乡下的亲娘
这时节，也在捋秧子了

4．老鸭粥

阿松的饭，是在
一口大铁锅中，用老鸭和米煮的粥
香味特别，气氛特殊

“我们苗家人，老鸭粥是待客之道
今天你是贵客”
吃一口鸭腿，已经受宠若惊

再斟上一碗米酒，我们
吆喝起来，把屋外稻田的鲤鱼惊得乱窜
老鸭惊得乱飞

十多年过去了，最近给他打电话
“听说你回家养小龙虾了？”
“回来当农民了，养谷，养虾不过是好玩”

“真的不来城里了吗？”
“来干啥，没技能，只能做苦活
在乡下，勤快点，也不愁吃喝”

养谷的阿松，收了马鞍
是一匹回头的老马了，他找到了青草
吃得很愉快，可以鄙视我了

“在城里累得像狗，吃的还有毒
现在我吃自个儿种的，也不用变着法儿
到处去找新鲜空气”

“好吧，算你有理
哪天来看你，还要上好的老鸭粥，别不舍得”
“今天先欠着，来了还你”

不是说说而已，我们都相欠着
彼此的一碗粥，一碗甜粥，一碗苦粥
一碗叫厚意，一碗叫薄情

5．栀子花

雨过天晴，街道上多了
一个戴着蔑笠，背着蓑衣，穿着水鞋的老人
他在卖一担栀子花
五朵捆成一束，卖三块钱

“栀子花，白又白，神仙下凡来
下凡也不卖，做个小偷儿”
少年时，栀子花开时候，奶奶都会这样带头
我们一起唱童谣

买上一束，先醉了一次
找来一个小陶罐，加上一点水
把它摆在屋中央
我闻香而动，在深夜，已南柯一梦

“老长，你长大了，要娶什么样的新娘？
给你找个七仙女吧！”
“不要七仙女，七仙女踩高翘
七仙女，睬到了银河上，下不来了”

我的乳名叫长风，她叫我老长
她把栀子花养成了妖精
把我养成了，一个在妖精前面伶俐的小鬼
可后来，我却另起了山头

现在，想起乡下的栀子花
死了，压在一片瓦砾下，它最后的根
在挣扎中露出头来，似乎想给老屋
再延续一茬香火

“奶奶的栀子花啊
可惜了，它不是死于蜘蛛们的啃咬
是浇灌它的人不在了，想想看
一个宠物，没人主人，自然就会不吃不喝”

春节时，和姐姐去看了一眼
它的地盘，只有蛛丝，还在结着千千结
不知那个卖花的老人
栀子花树，是否也爬上了蜘蛛？

6．日暮乡关

并不哪儿都是家乡
哪怕生活了二十年，我也还在想着离开
前几天与堂兄把盏
“哥啊！说好了，退休后我们回家”

哪个家？当然是
五百里外，名字叫住岔路口的山旮旮
兜一碗酸菜饭，抹一把鼻涕
一言不和，扭打在一起的山旮旮

那是我们的部落
我们是原始人，每个人的脖子上
都有形无形的挂着一颗石子，像狼的牙
美丽，但也有闪着寒光,有毒

“大塘边上的先祖，就这样丢下了
一颗石子，他醒来时
脚已经泡在水里，头却爬上了四弯界”
“不管了我们的死活”

谁有这样迷茫的吗？
云贵高原，一个族群向外寻找前程
其实是纷纷走散
像树上的叶子，一片片凋零

“这就是一地鸡毛”
我梦见自己在两百年后，拿着一把扫帚
在村口，扫树下落叶，扫着，扫着
把自己扫进了一个盒子

7．名字如安

“有没有听说，有安的两个儿子
不认他了？还打了他”
老实巴交的有安，做梦也想不到，老年时
没有中风,却被儿子堵了胸

“平安也疯了，酒精中毒
神智不清时，把自己往炭火里按”
这不仅仅是听来的
我亲眼所见，他已把自己看成一只老鼠了

怕见生人,更怕见熟人
躲在屋角，什么时候见他这样胆怯过?
“应该是患了抑郁症，年轻时钓鱼
老是去钓别人家的”

“是不是老天爷的报复？
或者良心不安，日积月累，成了疾病？”
“还有，他喝了太多的假酒”
是不是假酒造成了，不得而知

有安被儿子打了，旁人不知道
儿子不认他了，旁人不知道
以前喝了酒发酒疯，这大家是知道的
现在，他开始戒酒

有安和平安，真是两个
难兄难弟，在山岔路口不长的历史里
我以自己年龄为线索
也只能徒劳发现，他们独一无二

人生如晦，名字如安
在五月燥热的天气中，在五百里之外
忽然想起他们，也是传奇了
没有悲哀，只想祝福

8．雨一直下

气象台发布的预警信号：
未来十二小时，黔东南部分乡镇
降雨量将达80毫米以上，请注意防范

前年，这样的信号持续了半个月
家乡一个叫九潮的镇子，没能躲过泥石流
成了第二个舟曲

后来，人们在零丁洋发现了
支离破碎的一把琵琶，是九潮人的乐器
九潮侗族大歌，从此多了种哀怨

昨天，家中打来电话
与癌症抗争了两年的堂兄，去了天国
这么大的雨，原来是他的泪

雨一直下，扯天扯地
扯落了银河，我知道庄稼和农民都很欢迎
潮湿一点不怕，就怕田地没有收成

明天，我就要回去了
是淌着水，还是打着伞，这都取决于老天
日暮乡关，我归心似箭

2018．5．31．

细腻的叙述，讲述每一个故事。

我越来越喜欢这样的写,主要是能不跑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