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行里来一次更深的呼吸 ——序梦璇《初春或更深的呼吸》
马启代
2015年春天,我曾为梦璇的第一部诗集《微尘》做序,那本诗集后来获得了首届“长河文学奖”。正如颁奖词中所写的:她“以纯净的诗心去体味观察一粒粒漂浮、流浪的微尘,并把自己内心的忧伤和精神的快乐与之交流,将那一点点感动和发现付诸文字,让我们看到雾霾沉沉的时节那不断闪亮的诗意的光芒。”如今这些光芒又聚集成一本《初春或更深的呼吸》摆在我的面前,让我猛然想到其实她的写作有着一以贯之的主线,在那篇序言中我就说,她整部集子里都弥漫着“春”的气息,她在春暖花开时写春天,在冰天雪地的时节画春天,正是她人生精神和艺术精神的体现,是一个诗人找到方向感并具有价值定力的证明。应当说,第二部诗集以“春天”命名,显示出她诗艺的不断锤炼和艺术精神的愈加成熟。当然,这部关涉春天的诗集也显露出一些新的写作向度。 时下的评论家,往往以地域、年代、性别或职业来划分诗人和打探诗歌,有的甚至写入自编的文学史和大学的教材。事实上,从空间、时间或性别和社会阶层去分析把握诗人和诗歌有着一定的合理性,但对诗歌现场的研究往往失之偏颇。即便加上诗人的主张甚至主义等宣言式的标榜也常常离开诗歌本身距离甚远。例如梦璇,作为齐国都城现任的大学会计学专业的女性教师,她作为诗人肯定与地域文化、生存年代和性别以及职业等有关,但诗歌本身真正与之有着深度或本质联系的东西其实无需从这些角度去探究。特别是她这部诗集中所充满的对“神”的向往、呼唤或想象,应当与她的个性禀赋和命运所带来的考验关系更为密切。梦璇由早期的抒情和脉络明晰的精神指陈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浓郁的超验意绪,我想是她寻求心灵真实的努力所致,似乎已经构成诗美意义上宗教意味。你看这些诗句:“冥冥中,一定有一只神的手//哦,一定有一只神的手/在世间轻弹”(《世界如此饱满》)、“烟花三月,柳絮纷飞/这是神谕漫天的季节//大段大段的绿奔跑着,举着上苍降临的美好//一条河醒过来/一朵花跟着一朵花,也醒过来/同时醒来的,还有我们,这些神的孩子”(《这个春天》)、“抱紧自己吧。神,会把他爱的人念个不停”(《曾经》)、“春日美好,万物俱静/和造神的人都在祥和之中/这些造神的人都成了逆风的人”(《定风波》)、“凌晨三点,神的手把梦打开/神的眼永远不只盯着自己//神说:‘还有更多守梦的人,已经走进了梦里’”(《凌晨三点》)、“降生的瞬间/不需要神的指引和安抚”(《宽恕》)、“故国的初秋,雨水稀薄/流火还在盛行/一声声蝉鸣,叫不醒神的眼睛/但仙音渺渺,总有些传入神的心中//众神半醉半醒,一些爱的截句开始复活”(《云漾七夕》)、“举着神谕,他刺透了黑夜所有的秘密”(《提灯的人》)、“神啊!请允许:/她们可以自由地落下!自由地升起!”(《女人,在火焰中荡漾》)……我想,这些散布在诗集各处的诗句,已经勾勒出另一个梦璇圣徒般的精神轮廓,背后是天空般的高远和神秘。 是的,由此我们感受到纯净的诗美,想到不染尘埃般的纯净美学。早在她第一本诗集《微尘》的序言中我就肯定过她的这种写作,并谓之“纯净的写作”,当时我就说明,这个概念是我在阅读梦璇的作品时随手写下的句子,不是严格的诗学概念。转眼三年有余,从她这本《初春或更深的呼吸》看,她认同了我的指认和命名,并且做了诗学实践上的不懈探索和积累。这第二本诗集当是她践行自己诗学理念的总结和文本质量的集中展示。读着下面这些诗句,你会慢慢安静下来,进入静谧如初的无垠旷野,与万物身心合一:“春天,草木皆醒,所有的花都已开放/一只蝴蝶/觉察到春天的抖动/在阳光下,把花的影子涂满了这个世界”(《春天,你是我的王》)、“桃花打在脸上,许多安静的词语心生火焰/二月兰,你乱了谁的心,谁的眼?/天使来到春天,我内心的潮湿已经越过栅栏”(《春天,你是我的天使》)、“母亲,夏日多么安静/安静的夏日,我在田里数麦子的梦/一只小麻雀在远处窃喜/一个稻草人在近处默不作声”(《稻草人》)、“安安,这只是一场梦境/星星照在近处/月亮照在远处/花不疾不徐开着/树不疾不徐长着/谎言和欺骗都是些假想的种子/人间的洁净接近于天堂”(《蝴蝶结》)、“八月,尘世如此地轻盈/青藤在窗外绿着,一只夏蝉伏在绿色中/有时沉寂,有时鸣叫”(《带蕾丝花边的夏天》)、“五月,河水纯粹,一根漂浮的艾草失语多年/有鸥鸟在水面飞翔,有草籽从枝头滑落/一位老者,始终抱着自己的骨头立着”(《风,吹动时间的掌纹》)、“他说:一朵花就是春天/一万朵花也是春天/这个爱诗的孩子,说起春天,他的唇里含着花瓣”(《今日,雨水》)、“轻一些。让我们看看这安静的美/野草在近处,树木在远处/它们在人间皆有秩序/当我们写下群山、红日,还有轻淡的云/每一片树叶都觉得自己刚刚长出/那些蓬勃的绿,它们抱紧了自己/也抱紧了彼此”(《草木正在回到人间》)……也许我们能从这些舒缓的呈现中体验中一种朴素的诗意,嗅到一阵阵泥土的芳香。这些情感浓烈而又真挚平静的诗行蕴含着自然生态诗学和佛罗斯特或者陶渊明式的开阔与深邃。 此外,从这部诗集中,我还看出梦璇试图刺穿词语表象的努力。诗歌作为无可争议的语言艺术,早已被许多技术主义者们玩弄得偏离了正道,也就是与大地和人心的割裂。诗人沈苇在《当诗歌面对“无边的现实主义”》一文中呼吁诗人需要建立起两种联系,即与词语的“幸福的联系”和与无边现实主义的“痛苦的联系”。事实上,这两种联系是密不可分的。我在《知性书写与文白融合》中曾说,作为以“字词思维”为质素的汉语诗歌,其文言文的以“句”为长和白话文的以“词”为基决定了母语血脉的复杂传承,将“文”“白”有机融合需要生命经验、艺术蜕变和时间历程的熬炼蒸煮。有野心和抱负的诗人往往在诗歌词语的运用上穷其一生的心血,殊不知被世俗灰尘和意识形态熏陶浸染的词语需要生命经验和艺术直觉的清洗剥离。此外,它与一个诗人所选择的精神姿态又息息相关。大约十年前,我读到过一本卢风访谈杜维明先生的书《现代化和**的释放》,这本以“启蒙反思”为主题的书给我后来理解诗歌和诗人带来过一些启迪。在这个物质化和信息化的时代,真正的学术、艺术和思想都在物质化导致的**化、信息化导致的全球化背景下处于尴尬的境地。物质化扭曲了人的灵魂和精神,改变了人的价值观,人们陷入无边的迷茫无助中,追求**的满足特别是肉体感官的享乐成为人生的目标。而信息化遮蔽和混淆了人类的灵性和判断,又为物质化的膨胀提供了便利,让人堕入过度纷扰的困境中无法自拔,思维**入程式化中。因此,一切非实用性的东西都被边缘化,一切未被驯服的头脑便成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异端。尽管现代化带来的科技进步被冠以文明的称谓,就连自媒体的发达所带来的平台便利和书写迅捷也促使诗歌写作和发表成了空前繁盛的流水线作业,但无可争辩的事实也证实着惠特曼的一句话,那就是“人人都写诗,但是连一个诗人都没有”。因此,寻找诗意本身成为一种文化的抵抗和对人性与尊严的捍卫。正如我一再强调的,“唤醒”和“捍卫”是这个时代的诗人(知识分子)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使命。显然,梦璇选择的方式是用美的方式来唤醒和护佑人的本性,其导向虽与整体的人文精神并非完全一致,却也并不相悖。但愿她据此能有颖悟和所得。 诚如我们所看到的,汉语新诗在世俗化、实用化和娱乐化潮流的影响下正被引入狂欢的广场。我想有必要在此重申,人类也许真得没有能力把“诗”完整地写出来,但我们可以通过“心灵”不断抵达它。梦璇所秉承的安静的、超然的写作姿态其所承继的美学源流已经滋养了汉语几千年。从这个意义上说,梦璇的坚持和努力同样彰显着一种可贵的力量,这是文化的力量,也是诗的力量。尽管已经不是春天,也许我们不能更深的呼吸,但在诗里,我们被美和爱照耀着,一切就会活着、醒着,我们就不必绝望…… 2018年10月 明夷斋 马启代,诗人,诗评家,“为良心写作”的倡导者,中国诗歌在线总编,“长河文丛”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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