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烟散尽(7首) 文/毕俊厚
微烟散尽
微烟。 小,瘦。细若游丝,不易察觉的 烟岚
我的祖母,比一缕焑,还要瘦,还要小 她吃斋,念佛,点香炉,供祭 熬到八十八,乘一缕云烟 到了天堂
母亲偏偏不信那一套。她敬灶台,信火神 奉承五谷杂粮。微小的火苗 常常让一口黑锅,沸腾出十里香气。微烟下 母亲泪眼婆娑,昏暗的矮屋里,洋溢出 幸福的甜蜜
父亲却是谨小慎微之人。一生 惧火,惧烟。像个吉祥物
那一年,父亲离开。火化工 从炼炉里端出一捧骨灰,热气尚存,余温尤在 轻轻的一缕烟,莲花样 倾刻四散
我伸出双手,想接住,聚拢在一起 生怕缘份散尽,从此不会再来。可,掌心里空无一物 只有微妙的温度,一直存在着
我曾多次想象女儿的模样
那是六七十年代。禁育也禁欲 生产队里无文艺,只能频繁地刮宮 流产。直至节扎,绝育
引产床仿佛一张十字架,将我娇小的妻子 死死钉在上面
那一年,妻怀六甲。计生员,一次次上门 逼宫
宫,越刮越簿 孽债,越积越深 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外,爬着几张惊恐的面容
许多年后,我患下夜游症,常常 在深更半夜,走到荒野外,与失散的几双女儿谋面
我们抱头痛哭。哭着,哭着 女儿们不见了。而我像极了 杭州西湖畔,那个一跪干年的罪人
去年的葵花
它孤灵灵地站在田野里,仿佛一只 受伤的丹顶鹤,单腿独立 它把头深深扎进蓬乱的羽毛内,它多像一个 被遗弃的孩子,不知所措
深秋过后,寒冬依然如故。它还是那么无助 孤独地呆立在阔野 春风里,干枯的叶子,发出嘶鸣的叫声 多像寒号鸟在哭泣啊
一株去年的葵花,它无人认领,失魂落魄 它像是丢失了故国家园 在荒野里孤寂地站立着
在坝上高原,那么多空空的村庄里 一个个孤独的老人,仿佛一株株 遗弃的葵花,找不到回家的路 也找不到一个认领他的亲人
白露是大地吐出的骨头
霜气又一次凝结过来。在北方 晨曦中的植物,顶着一件件小巧的白衫 一株豆荚下,一只蟋蟀陷入绝境 哆嗦着身子,颤若花枝
在一块菜田里,那个挖菜女子,也陷入白露之中 霜白的叶面,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那块淡粉色的围巾,和围巾下 疲惫的面颊,被巨大的白,笼罩
一重又一重的霜气,像白色的羊群 在移动,仿佛为大地,再一次长满 开花的骨头
我是一个马放南山的人
覆水难收。任何柔软的事物,都有坚硬的一面 比如,这汪洋的官厅之水,无论倾覆和承载 同样可以冲刷时间的肋骨。
我在来官厅时,她是平静的。碧波中 仿佛将整个折叠的身子,彻底打开。 江面上,偶尔有一排撵着一排的皱纹 也有不时旋起的小小浪花,形同 岁月留下的疤痕。但,很快又修复如初。
江之下,有鱼类游动的影子。有蓄意的暗浪。 有随时出现的针锋相对。但我更喜欢夕照之时 一抹晚霞,涂抹在整个江面,唯有垂钓人凝固成雕塑的风景。
那时,我的内心,同江河一样,宽阔,浩荡。 仿佛人世间的事物,一下子全都放下。仿佛,我真的就是一个 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人
昭化寺
六月二十三日。到古堡怀安。拜佛 敬神。燃香炉。作揖。 双手合十。把心 放回去
尘世太大了,神们都在退场 天堂太高了,人间的喧嚣无法抵达。
在空旷的昭化寺,微烟散尽。 但是。在宇宙中,另一些星光,又重新燃起。
雪落白马寺
大雪来临,白马寺内真的藏了几百匹白马 从寺前寺后,满院子的白马 咴咴而叫
寺院偏厢房,一个僧人,在入定做功。另一个僧人 手敲木鱼,也在做功
大雪无声。白马的蹄子溅起千堆雪 又轻轻落在寺院里 寂静,无声
只有木鱼"啵啵啵"地,一直在喊疼 只有从天而降的白马,仿佛一匹匹经卷,绸缎似的 一层又一层码在白马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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