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坡度（新汉诗十九首）

陈士杰

1，足以……

小记：在市区西郊，我租下一亩撂荒的田地和四间石头房子，稍加修整，便做了我读书休闲的静地，名之曰“青岩书斋”，又撰联曰“青岩有幸聚青山；书斋无言待书生”。

出城，西去十里
杂草，林木，足以滤去喧嚣
小山包，也足以遮挡世人的目光
这儿，恰在大片桃园的中心
而我的心，足以安顿下来
有清风路过，有丽日光临
每每放下手中的镢头，或诗书
总要攀谈几句
桃树依然围拢左右
笑一下就明媚，点点头就垂下果实
一滴叶尖上颤动的露水
就足以照亮心中所有的灰暗


2，东坡小路

小记：在青岩书斋的东坡，既为了护坡，又为了方便行走，我用旧砖石修了一条小路，蜿蜒一百余米。所用旧砖石，大多是途径搬迁后的“沙窝”村时拣来的。

被进城的人遗弃已久
这里杂树丛生，虫鸟群集
原本泥泞的小路，便失去了路的价值

因此，我要铺一条属于自己的小路
方便我独自信步，听风，观雨，赏花，踏雪
又不会打扰那些先于我的定居者

一座旧地图上名存实亡的村庄里
那些还没有被挖掘机掩埋干净的砖石
便以这小路的形式保留下残破的记忆

每天，走近这些伤痕累累的砖石
总陷于跋涉泥泞的感觉
秋叶飘零，我听到它们相拥而泣

是的，在这里
它们都有了另一种价值和责任
不会再因碾压而破碎、因埋没而消亡


3，面对满坡的草木，我羞愧满怀

小记：深秋，沿青岩书斋东坡的小路散步，发现有一种野草，在一片枯草中，仍坚持着一抹冷凝的绿色。细看，一嘟噜一嘟噜的黄豆粒般大小的果实多已莹紫透亮，忆起是儿时曾经吃过的，就摘了一些品尝。后来查资料得知其名曰“龙葵”，是一味上佳的滋补药材。

满坡的草木，绿了黄，黄了又绿
在这无人问津的野坡
几乎没有人能喊出它们的名字
儿时得到过它们那么多的恩养
也许一生都近在咫尺
却又那么疏离
它们低矮而又蓬勃的生命
被时光一次次淹没
又在节令的呼喊中一次次醒来
面对它们，我羞愧满怀
只有一次次地躬身趋就，领受它们的恩典
在它们毫不介意的施舍中，近抵草木的光辉


4，领着你去东坡看桃花

小记：一场北风席卷而来，把冷气寒流一股脑倾倒在北方的大地。万物肃杀，脚下的地球也似乎在瑟瑟发抖。远离的太阳对此已无能为力，只伸来一双巨手轻轻地爱抚它的生灵。四周的桃树却格外安静，深褐的枝干显露出一种坚韧的美。树身上的疤痕犹如一只只冷峻的眼睛逼视着茫茫山野，与我心中的暖流不期而遇，为一个春天的约定而释然欣然。


如果我爱你
绝不会给你送鲜花
她们的生命是那么短暂
也不会在你的房间布置绢花
她们的妖娆和不凋只是一种假象

如果我爱你
就会在春天
领着你去东坡看桃花
她们被阳光宠着，每年都会明媚
你看桃花，我看你


5，多此一问

小记：2018年11月3日下午，在青岩书斋读书，渐渐日影西斜，天光黯然。抬眼窗外，满目黄叶飘飘荡荡，似纸钱抛洒不停。又不由想起金庸老前辈，便身随步移，在东坡小路上踟躇。桃园长坡相送，前辈在天有灵，当知我心。

山石和松树都在暮色中打坐
风也蜷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沉闷的呼吸
万木肃立，鸟鸣寥落
黄叶跌跌撞撞，落入深幽的眼底
夕阳宛如一面铜锣，把那震荡之声又收了回去
仿佛只有我，还没有安静下来
在东坡小路上来回走着，用思想之火
煎熬自己的心，逼出灵魂
城市和乡村都需要疗救
一个内伤昏迷不醒，一个外伤体无完肤
这仅有的处方难以奏效呵
敢问金庸老前辈，您驾鹤西游
可还有秘笈传世


6，在东坡，和树木在一起，我才感到自己是真实的

路网，管网，互联网，关系网
我像一只昆虫，粘在网上飘来荡去
微弱的翅膀已无法扇动一丝风
可我还有腿和脚，仍然有阳光
从缝隙里垂下柔韧的七彩丝线

我爬行着，去往我的东坡
我多么喜欢和我的树木朋友待在一起呵
它们沉默，却有着发达的根系，紧握泥土
安静地伸展枝叶，努力接近蓝天
无论在高坡，还是在低谷，都绿意盎然

它们一生固守着萌芽之地，无需辨认时间和方向
吸纳浊气，却给世界以清风
只有靠近它们，我才感到自己是真实的
我抓起一把泥土，却又无法与它们交换
在仰望星空之时，它们也把习惯黑暗的根深植大地


7，在初冬的暖阳里

在小雪和大雪之间
我把楼群巨大的阴影甩到身后
让苍茫的乡野成为我一个人的风景
时光的凉意渐渐融化在初冬的暖阳里
看肥美的白菜和窈窕的麦苗
在一年的结尾，润色出鲜亮的主题
疏朗的林木已无法隐藏村庄的宁静
屋檐下的麻雀，把牛背走成了红地毯
而那条牛羊挤扁的土路
在接近城市的时候被路牙咬断
刚想到这里，我踏出的脚就又痛了起来


8，认同

一块块破碎的不规则的水泥路面
还有切割过的尖锐的碴口
不知做过何人的通行之道
一块块残缺的大理石
刚从某个台阶上拆下来的样子
也不知垫过何人的脚
它们被舍弃在城市边缘的荒草中
如今被我一一安放在我的东坡上
宽窄高低各不同，可都低入泥土，稳稳当当
它们已认同了一双慢行的脚自由上下
也已认同了苔痕上阶绿
以及星光下的平平仄仄
学会了淡忘被碾压和践踏的疼痛


9，回报

每一次去往东坡
就像是对现代文明的一次背叛与逃离
而这里的阳光又是那么纯净而广阔
从我的眼睛里流泻而入，柔柔地漫过心坎

此时，低头对泥土说声谢谢是多么合宜
我这日渐沉重和僵化的肉体
不知消解过多少粮食，果蔬
当病痛来袭，又有多少草木为之献身

可我拿什么作为回报呢
既要入土为安，还要将一把骨灰滞留在尘世边缘
是否就是为了替泥土收下
那些虔诚的跪拜和泪水

10，一把剪刀的光亮

小记：初冬，在桃园里总能看到农人为桃树剪枝的身影。他们挪移着一架V形梯，在桃树的周围上下左右端详一番，然后举起剪刀“咔嚓”一闪，断枝应声而落。听农人说，剪掉的大多是旺条。

旺条只会疯长，很少结桃
它看起来粗壮，高扬
却摄取了桃树过多的养分

从农人的话里，我感到一种不安
桃树的无奈如若失去了外力的检择
桃园无桃可摘，不过是荒园、废园

而避开桃树的生长期，减轻断枝之痛
又不致影响其它枝条，一把隐忍的剪刀
开口，便闪烁出智慧的光亮


11，去青岩书斋

四十米，二十米，十米，五米
一条路拐了几个弯儿
愈窄，却愈宽松
下了车，心也不由得慢下来

两米，一米，半米
过了柴门，走进我书斋的庭院
路，更窄了，有时，只有一本书的宽度
仅容得下一二好友，几缕月光

把更多的空间送给花草吧
让每一个季节都能优雅地转身
当花雨，落叶，飘雪，一一擦肩而过
路的尽头，便是无际的原野


12，寒冬，独立桃园

冬野里的桃园，更适宜远眺
桃花，桃子，桃叶，都已相继离去
炊烟也不再招手
几只山羊翻过东坡，咀嚼彼此杂沓的影子
牧鞭躲进牧羊人的怀里取暖，鞭梢垂在外面打颤
鞭花上开过的脆响已勾不起山崖的回忆
这片硕大犹如寒铁一般的沉寂
能否用我的心以孤独温暖孤独
——我回来了呀
那个走失的孩子回来了呀

13，海蛎子

小记：坐在东坡的一块石头上，苍凉的雾气没有让我感到一丝阳光的暖意。四周的景物虽然褪去了树叶的遮挡，却在一片混沌中，再次失去了本来面目。雾海茫茫，时空苍苍，我思想的触角犹如海边石头上湿滑的青苔，漫过层层海蛎子布满污垢的牙齿。

这么多年，在经济的大潮中
我的心，聚集了太多的海蛎子
它们都有着丑陋而坚硬的外壳
使我物质化，并且难释重负
而它们包裹着的柔软的部分，却又如此美味
在余生，我要慢慢地剔除它们
用37度的沸腾，逼迫它们交出死亡


14，木楔

我终究不是一枚钢钉
能深深扎入生活的暗处
我只是一支木楔，隐忍着满身火焰
一手紧握，一手挥动肉拳骨锤击打
妄想钉住流水，却
在松开手的时候，被流水带走

15，创可贴

挖坑，并非为了设置陷阱，或埋葬什么
而是为了一棵树的重生，给它一个更适宜的空间
不可预料，底部的一块碎镜片，割伤手指
它深深地掩埋了那么久，却依然锋利
曾经闪耀的一面，此时已接近灰暗的另一面
但仍有微弱的光亮，穿透粘附的泥土
也许，它正渴望一滴血，敷住旧伤口
而我，也已备下创可贴，和一卷诗，在我的青岩书斋
刚好用这枚新戴的指环，把一首诗，熨贴在我的心壁上


16，从草垛旁默默走开

我不忍烧掉东坡上的一堆杂草，那是秋的遗物
冬已用作草房子，庇护那些冬眠的生灵
我在旁边的小路上踱来踱去
对里边的居民，暗自羡慕，又渐生惭愧
它们的睡眠多么安然，且一年犹似我们一天
它们独特的生命哲学皆充满智慧
而我们陷于没完没了的争夺，何曾顿悟
这星球，谁能扭转乾坤，谁又称得了霸主
也许，当地球被我们折腾得百孔千疮，气息奄奄
而我们逃亡外星的计划又化为泡影
我们，人类，不过是宇宙中短暂的一瞬，将不复存在

17，风

风，轻巧地翻过木栅栏
伏在我的窗台上，揪了揪丽格海棠的耳朵
示意她不要出声，不要让樱桃一样的花蕾笑出来
而我们，早已看见了他，并听见他的风衣
微微碰响了院子里的绿裙子
可他浑然不知，一旦停下来，就是一场空


18，夜鸟

冬天的夜，总是来得太快
似乎太阳也怕冷，赶紧躲进了山洞
一只大鸟，孤单地在夜空中飞翔，啸叫
它没有巢，它需要随时展开翅膀
它的翅膀只为天空而生，它的眼睛只为江山而明
此时，它的影子已刺入夜的深处
无法拔出，它曾傲视的影子，它曾自怜的影子
每一次飞升，它都不会落回同一棵树
它累了，似乎是驮着整个夜在飞行
此刻，它开始收拢羽翼
抓住一棵残留着几片枯叶的树
它需要几个假想的同伴，陪它度过寒冷的长夜


19，中年祝福
——2019，写给自己

游山，玩水，做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把所有的愿望，折叠进一只小小的背包
有时驻足一些人物现场
从一些门走进，走出
喜欢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
笑看人世浩瀚
喟叹人情冷暖
但有些门，现在不想进
就不再进了，也不必留有遗憾
当走近那道预设的低矮的墓门
慢慢行走的一生，终将居有定所
但请不要忘记，无论怎么辛酸和悲戚
无论有过什么脸面
都要把一生珍藏的最美记忆，欣欣然开成一朵微笑
再把这笑脸，交给流水漂走



作者简介：陈士杰，男，出生于1968年，山东肥城人。中国诗歌在线山东频道副站长，中学教师，从教近三十年。已出版诗集三部：《且行且歌——留给桃乡的记忆》，《且行且哭——撒向天空的祭纸》，《且行且叹——滑落岁月的断想》，另有诗集《且行且思——题在心壁的文字》即将面世。我把诗作为自我净化的道场，自我修身的圣殿，坚持认为诗要从真善美出发，才能抵达诗意的隆盛，诗境的高远。真，即真实的生活；善，即悲悯的情怀；美，即优美的语言。有了这三块基石，诗就立得稳，立得实。而建构其上的语句，虚实相生，错落有致，慢慢垒积、插接、粘附，一座漂亮的房子自然就建成了。或草堂，或宫殿，或庙宇，或亭榭……，自是各有妙处。

感情真挚，描写细致，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