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吞下我的半条身子（外十八首）

贵州／野老

没有疼痛，没有血迹
我的半条身子已游离我
我见到了它，它变成壁虎
身体排列着粒鳞或杂有疣鳞
我清晰地记得，那是我身子上的伤疤
它不疼痛，它怡然自得
爬过西墙，爬向东墙
叩拜墙壁上每一处折痕
像叩拜自己——活在人间
一天的光阴流逝
它不去灯红酒绿
它不亏欠每一个女性的爱情
累了。爬进檐篷小洞
不为躲南方小雨
只为做一个随心所欲的梦
黑夜，吞下我的半条身子
另一半身子在挣扎，寻找
夜色的出口

（1）修路人

这里是上山砍柴的必经之路
村名们只顾砍柴
光棍老五却不止砍柴

此路段，凶险无比:上下都是悬崖峭壁
飞鸟在此侧翼，羊群在此回头
只有光棍老五一年在这修过几次路
汗水多次掉在石脊上，顺流而下
每修一次，他都认为村民们
足够走完一生

那些年，此路段和他碰面的人都和他打招呼
他掉下悬崖后
村民们忘记了这条路
也忘记一个人
只有草疯狂地长

（2）爱着你的缩影

这多么美好——
不动声色地爱着你的缩影

爱着你的睫毛，两弯没有礁石的海峡
别等狂风暴雨
我的梦，已靠了岸

爱着你的眼睛，一片茫茫大海
亲爱的姑娘，别流泪
你的一滴泪水便是一次涨潮
即使有竹筏
在你的海洋里，我失去了所有的力

爱着你春天的嘴唇，嘴角有一栋房子
面朝大海，朝向远方

亲爱的姑娘，对不起
我仅敢爱着你的缩影
我不想爱下一个人
一个人便离我而远去

（3）睡觉启蒙

白天睡觉和晚上睡觉的方式是一样的
身躯躺着，眼睛闭着
却能看到许多:

一个孤儿想念父母
梦里，他和父母围在火炉旁吃饭
一个小孩想飞
他的背脊上展开了翅膀
一个青年人想要爱情
暗恋的人，不会像我们放出的羊群跑的那么远
一个农民想要粮食
他看到两只老鼠在粮食上跳舞
一个异乡人听到故乡的鸡鸣和狗吠
一个旅者亲吻夕阳
他看到山峦、田野、河流
一个老者想要棺材
一块偌大的石碑，在梦里

在梦里
我们想要什么就接近什么
怪不得:以大地为被褥的人
从不醒来

（4）小酒馆

小酒馆坐满风尘仆仆之人
有快乐，有悲伤。都喝着一样的啤酒
满酒馆的酒话。似乎说出口——
嗑开的瓜子，又能面向太阳
满酒馆的烟雾缭绕
划燃一根火柴，空气燃烧
（空气燃烧空气的）
我们共用一个杯子喝酒
把心事灌满杯子，倒入喉咙——
悲哀的流水琴声
不看黯淡无光的灯盏
我们相视坐着，像两座苍山
隔的不止千山万水

（5）路是夜色的镜子

路是夜色的镜子
我在镜子里拾掇我的名字
一个被你扔下的名字
它被寒风吹散
风声入耳。畏惧，悲痛
镜子有着无限的深度
循环播放着哀曲
哀曲里是雨巷
路灯被醉酒的人砸碎了灯光
打更人，梦入他乡
我怕孤独，孤独的树影
嘶哑，呼唤一匹野马
一匹能将自己连根拔起的野马

路是夜色的镜子
我在镜子里拾掇我的名字
城市是一座迷宫，没有马哒声

（6）逃离的思想

我的思想喜欢逃离我的头颅
我无数次，把思想当作一条河流捆绑
在一棵树上。它依旧逃离
在当铺，我进进出出
老板不开价。我提出过赠送
他回拒，没有适合的地方摆放
在打铁铺，我拿起过铁锤
最终，还是放下了——
我想保住我的头颅
在路边小酒馆，我时常把自己灌醉
但思想不会醉。它还是选择逃离
有时候，逃离的无影无踪
有时候，藏在头颅里敲击着我的神经
那一回，我定格在山水间
鸟语花香，溪水汩汩
那是思想仅有的一次——没有逃离
在山水间，我听到门铃声

（7）怀缅

山坡上，沉默的石头像逝者生前的鞋
他们的面容在一旁:安详，幸福
我用方言呼唤他们
悲苍的鸟鸣，问非所答
我扎进荒草，比往年扎的更深
仰望天空，天空是空的
我听不见声音。我登上山顶
一条蜿蜒的路，像一条蛇蜷缩到山脚
（像一条蛇蜷缩进坟墓）
我躺在山顶。故乡的寡妇
睡在一旁

（8）我有一栋房子

我有一栋房子
面朝天空，没有屋檐
屋内陈设简单，我最喜欢
一张木榻床
我常常仰睡，观察天空的一切物象
太阳是太阳。我在太阳里看到了自己——太阳是镜子
蓝蓝的天空是青青的草原
流动的彩云，是我放在天上的羔羊
夜色降临，它们自然回到了羊圈
有时候白云是落雪，我闭上眼睛
它便落进了我的身体
偶尔的乌云密布，是初冬的万物萧条
（一种萧瑟的美）
烟雨蒙蒙，是一片流动的湖，雨滴是游鱼吐出的泡
飞鸟是飞鸟，但鸟鸣比过往更清脆
天空有山峦、有花草树木、有庄稼
风吹过，夕阳映照的时候，最容易看见
天空亦有人类，他们行走不匆忙
他们和陌生人彼此打招呼，他们和我打招呼
日落之前，他们停下脚步。停在那
看，一盏白炽灯从西方的山头慢慢挂起
无数的精灵飞着飞着
在萤火虫与蝴蝶之间，变换身份

我有一栋房子
面朝天空，没有屋檐
像一个梦，没有束缚

（9）落雪的校园

2018年冬，兴义民族师范学院的校园
一块正在发霉的面包
霉味弥漫校园每个角落
小花园里的石榴树，花与果实
的遗像，挂在学生们的头脑中
第二教学楼墙面上的爬山虎，西风蹂躏
青色，红色，黄色
变成灰色。最后掉落
赤裸裸露出尸骨，风干在墙壁上
篮球场与足球场空无一人
铁器在肃静地生锈
充满气的皮球，自动凹下去
凹下去，发霉的面包凹下去
人间的天堂——图书馆
在桂花园路的尽头。在路的尽头
只有几个考研的学生，看他们的专业知识
那些经典的书籍，在书柜上，成为永久的经典
成为陈旧的经典。伟人的思想
抑郁地死在发霉的书页上
英语角的藤树，葱郁地生长
黑色的夜晚，几百瓦的灯泡亮着
帮助藤树生长
拴一头牛在藤树旁，像在春天的草原
撑的饱满。唯一人数众多的地方
简陋的宿舍，结合的睡眠中——同学们在颤动与静止的梦乡
渴望下一场白色的落雪
白色的落雪，白色的牛奶
自己是一块发霉的面包
掺杂着信仰细嚼
信鸽，在牛奶中敛翮

（10）祭奠

带着香、纸、鞭炮和高空炮
在父亲坟墓前祭奠
斜斜的山坡上，它是唯一的孤坟
而我只能一年来此一次
在父亲的坟前围绕走一圈
拔掉枯瘦的荒草
像生前一样吻他的额头、鼻梁、脸颊、胸膛
吻遍他那窒息的生命
他把春夏秋冬的生命给了我
他在这里独孤地躺着
他嗜酒，我为他倒地一杯
他生前总是受欺负，我为他点燃鞭炮
驱赶凶恶烈鬼
他害怕寒冷，我为他点燃高空炮
炸走他上空黑暗的寒冷
给予他温暖的春天
他生前，我欠他许多叩头
三叩头
斜斜的山坡上，他成为我永远的高山

（11）情人节

情人节，我在贫穷的山坡
枯瘦的野草，挣扎最后的生命
它们肃穆地站在凹凸不平的山坡
等一把野火
情人节，我一身焰火
烧烬缺乏活力的爱情
黑乎乎的灰烬，野草的肥料
春风把它们，吹遍山坡
吹到大理石堆砌的坟墓间
坟墓里躺着孤独的人，同样
拥有这个浪漫的节日
不需要物质的玫瑰兑换
野草，春风，孤独的人
赐我活力的爱情

行走在贫脊的泥土上
一朵朵桃花在我眼里盛开

（12）如果没有爱

如果一个人没有人爱
每一阵风都能穿透她的身体
身体里河水涨潮
泥沙堆积。阳光扎进胸口
扎进秘密的漩涡
黑色无边

如果没有一个人爱她
温暖的春天里，被风
吹散的蒲公英
四处流浪——
是她

没有爱的世界里
一副棺材里躺下一人
没有多余的悼词

（13）多么羡慕它们

多么羡慕它们——
在山坡能够自由地恋爱
谁的言语都不用考虑
行走的石头行走它们的
沉默的羊群沉默它们
高挂在天空的白云，永远高挂
太阳从另一座山头睡醒，升起
它们静看光芒
夕阳从头顶的山坡，落下
风和鸟鸣是一阵锣鼓声
它们一起目送，又一起期盼
站立的小树木，被姑姑家的弯刀
砍死在山坡
多么羡慕它们——
死在了一起
在土灶旁
折断一根柴，响出夕阳的声音

多么羡慕它们——
它们的遗灰
撒在中国的土地上

（14）沿河的县城

暮色退下山顶
沿河的县城归于平静
越过灯市口，行走在乌江河畔脸上
站上鼻梁，高唱“清晨起来（嘛啄怀）……”
淳朴的酒香，在风里散发
路过两汪眼睛，沿着泪水寻找——
玫瑰的根
靠近嘴唇: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朵
山坡上，羊群悠然吃草
春天，就到了
站在耳垂边缘
溶洞里的秘密，坦然于世
柔软的发丝是顺流的瀑布
为爱扎起马尾
沿河的县城，多么像邻家阿妹的脸
一张经过露水洗涤的荷叶

（15）今天的太阳

原始的太阳——
所有生物的食粮
今天的太阳——
属于爱情的种籽
种满南国的半山
雁子“V”形神秘迁徏而来
撒下信封，人手一封，我一封
踩在落叶上，拆开信封
两个人的
心跳。甜蜜的声响
今天的太阳，我的影子烙在你的身上
路上，站满太阳的脚。太阳的手
天空张开，捧起你弥漫的影子
今天的太阳是一个月前今天的太阳
我们的灵魂隔着山水相逢
我们的灵魂站成一棵菩提树
萧条的枝干，挂满
——杲杲的太阳
——橘红色的太阳

（16）我是强盗

我是强盗
做着无数老鼠做过的梦——
偷粮仓里的粮食
我不送给人们，人们太富有
我送给贫脊的土地、雨水、阳光
春风拂过，种籽发芽
前提是，在此之前
我必须偷到粮食

（17）生病

冬日里，艳阳高照
我的身体里，多了
密密麻麻的钉子。钉子钉满我的血管
血液阻塞，气不通顺
我痛苦，但我不医治
我是原始的动物，我从森林中来
我不惧畏死亡
躺在床榻上，我只想弄明白一件事
是谁走漏了风声
小雪那日，我要告白于落雪

（18）读信

我们在一起。我们读信
读早上写给晚上的信
读晚上写给梦里的信
信里是我们的生活记载——
夜晚，我们烂醉如泥，杯盏杂乱，红烛流淌
白天，屋檐上的鸟鸣把我们唤醒
我们行走在青铜色的土地里
边走边读信，风掠过山峦
我们的身体充满磁性
美好的事物被我们吸引
橘红色的太阳、白色的云彩
河里的游鱼，山坡上的羊羔
你吸引我，我吸引你
我们在美好的事物面前
——读信
——接吻
一朵野花弥漫芳香



野老：原名黄健，土家族，1996年生于贵州沿河。现就读于兴义民族师范学院中文系，第十届贵州民族文学院改稿班学员。作品散见《诗选刊》《散文诗世界》《贵州作家》《贵州日报》《椰城》《当代教育》《天津诗人》《今日兴义》《梵净山》等报刊杂志，入选《21世纪贵州诗歌档案（贵州90后诗选）》，出版诗集《雾中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