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戈庄》

（献给父亲毛周臣）

（一）

119年前，春天
我的父亲岀生在这里
如今
他岀生的老屋子
找不到了

见过他的人
也一个接一个
走了

只有在一本族谱书上
留着他的名字
我的父亲
辈分很大
近亲很少

这使我想像
父亲的少年
曾经是个孤独少年

（二）

听村里老人说
父亲自小倔强聪慧
无师自通
熟悉《百家姓》《三字经》
还会双手打算盘

还说他当年疾恶如仇
是黄戈庄一个能人
一个好人
是大沽河养育的
一条硬汉

（三）

这些传说
让我感到一种骄傲
又有些迷惘
父亲的身世
究竟是怎样的身世
他扎过晚清的长辫吗
他是赤贫
参加过斗地主分田地吗

听说我家祖上
曾经有几亩薄地
是从地主手中夺回来的吗

但父亲无疑是一条汉子
这曾经的传说就是历史

（四）

但是老屋子
父亲诞生的老屋子
找不到了

（五）

当年他凭着青春热血
单枪匹马闯青岛
据说走的时候
老屋子已经空无一人

在青岛
他吃了多少苦
流了多少汗
只有他知道
只有老天爷知道

我们只知道
他用农民青年的脚
踢开一座城市的大门
改换家祖门庭

我们只知道
父亲他
年轻时血气方刚
年老时鹤发童颜
一生娶过三房
二次丧妻
一次失女
最后娶了我母亲
是他前世的选化

（六）

七十岁上
父亲走了

他走的时候
我不在他身畔
（这是我一生遗憾）
当刚过十五岁的我
穿着军装
从北京匆匆赶回家
父亲已经化成骸骨

听说
父亲是含笑告别人间的
他弥留之际骄傲
给世界留下七个
优秀儿女

（七）

在黄戈庄的一个深夜
我曾见过那本家族谱书
线装本，字体隽秀
也写着我的名字

因为父亲的高辈分
我的地位也不在低处

黄戈庄街上某个少年
也许该喊我爷爷
甚至，老爷爷

但是，满街人
没有人认识我
在村里，知道我的人
也一个连着一个
走了

都到村东头墓地
睡觉去了一一

（八）

但是父亲的老屋子
究竟在哪里呢

我必须找到它
摸摸它的皮肤
闻闻它的气息
甚至双膝跪下
磕仨头

因为
在119年前春天
我的父亲
在那里呱呱落地

（九）

知道我在寻找父亲老屋
一位同辈老嫂子
活着时曾经告诉过我
老屋大概的位置

但那里只是一道
矮矮的残垣
那道断壁属于谁家
也说不清

这使我每当来村里
都会有一种无家可归的
锥心的孤独感

这里可是我的老家呵
是摇篮的摇篮

于是，我独自沿街徘徊
寻找父亲当年的足跡
寻找他的声音
和他的身影

我满村寻找那间老屋
到处都是
又都不是

（十一）

此刻
在故乡黃戈庄
我就像当年的里尔克*
一一
如果此刻找不到老屋
就永远不再建筑

如果此刻孤独
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写长长的诗一一

*里尔克，奥地利诗人。此诗意源自他的名作《秋日》

2019-3-31凌晨青岛颐景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