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母亲，讲老掉牙的故事(组诗)
高志军

(一)
八十又七，圣无语的高度
冷峻，一本生命的大书
镂空，太多风雨和痛意
社会无字书，读一辈子
人性，都是不褪色真金白玉
贫与富，刻舟求剑的人
在成语的寓言里
打捞，浅显水底的公理
母亲，躺在黄昏的病床上
还在咀嚼
今天，才开发出来的矿物质
(二)
童心，长不大的孩子
舌尖上的火力
在岁月深处，烘烤
二十四般变化的节气
灌浆的水滴，或深，或浅
游过历史的天空
风，吮吸果汁
风化，石头人心和记忆
(三)
老掉牙的阿毛阿狗
在雪藏的梳妆盒中，蠕动
呼吸，灿烂的气息
化石状的老人与老钟表
浸泡，洗心革面的药液
干净，子孙的耳朵和脸皮
(四)
被剜掉膝盖骨的满洲国
在母亲心里，叫跪侍
小日本，叫大皇军
舔着火蛇的三八大盖
面孔狰狞
滴血的刺刀
单挑，千家万户的门帘子
(五)
村里一家富戸
一对孪生兄弟，偷吃
大米饭，被汉奸告发
哥哥逃亡，丢下弟弟
顶罪，抓进牢狱
三天，鞭答致死
凶残的狼狗，咬烂嘴巴和肚皮
小村，从此没人垂诞大米
恐惧，狗鼻子嗅出咪西咪西
(六)
在母亲的眼里，皇后婉蓉
天下第一美女
是达斡尔人家骄傲的丫头
嫁得亮亮堂堂，死得凄风苦雨
被宫殿的舌剑唇枪，逼疯
彻骨的心痛，靠鸦片敷伤
黄花一样美丽
还在爬满皱纹的叹息里
滴溅，皇家的珠光宝气
(七)
三百年老城，曾经叫卜奎
督军，吴大舌头
一手遮天
跟江东大户奶奶的娘家，交往过密
爸爸的老舅，浪荡公子
掏钱，在北大街兵营
谋，空闲官职，花天酒地
钱空，熊胆壮
腰别，双枪
抢劫，日本气宇轩昂的金店
沦陷，特高科的阴谋诡计
吴大舌头的阔脸，也被鬼子打伤
枪下，不留抢日份子
浏园码头行刑，日本关东军
膏药旗，一直咬牙切齿
后来，奶奶的娘家
万贯家产，偷偷散尽
进化成喂肥
抗联火种的乳汁
在白色恐怖中，揳进硬骨和胆气
(八)
土改，母亲一直叫，砍挖斗争
云里雾里，贫富对峙
成亩成晌土地，叫阶级
成群成帮的牛羊，叫剥削
人与人之间的度量衡
贫下中农，与地富反坏匪
划分界限，小村空气
开始，风声鹤唳
一位跟土匪暗通款曲的村痞
抢男霸女
被农会，第一个揪出来
清算，累累罪行
坐火车的惩治，恐怖人心
犯人，赤身裸体
丢进滚烫的铁锅
惨叫声，至今叫母亲，心悸
小时侯，落下心绞痛的病根
作恶多端，早晚不得好死
母亲，嘴中咀烂的口头禅
让根红苗壮的子孙
一定播种，家传和祖训
(九)
母亲，嫩水土著家的闺女
映山红，开满歌声里
百灵鸟一样，飞在云朵里
师范毕业，与山东荒民的后代
自行，喜结连理
果断婉拒
本族年轻乡长的青睐
平凡教师一辈子
灌溉，子女和小村的花季
垂老时节，不悔青春的约期
爱叼烟斗，装斯大林气派的乡长
苦大仇深老木匠的儿子
抬到鸡冠大的官位
调查案情，草草
武断判决，十里乡村
医病救人的圣医  死刑
母亲撸起袖子，给别人看
胳臂上，栽培的星花
就是死刑犯，圣医的手艺
婆娑泪雨
哭诉，圣医死得
比窦娥，还冤屈
母亲，盖棺论定
烟斗乡长，一肚子坏下水
嫁给他，不成了烂心的草霉
母亲，总爱这样
反诘自己
(十)
苦大仇深的农会干部
何氏贫农
嫉恶如仇
酒后，骂街霸道的村干部
文革时，被揪住小辫子
骂书记，就是骂毛主席
打成反革命，投进监狱
第二次，以狱中犯人打架致死
结案，反革命帽子
压得子孙后代，喘不上来气
父亲，说了几句公道话，迎面
扣上反革命后台的高帽，游街
校长免职，进牛棚
挫伤，父亲一生丹田气
后来，何氏贫农
平反昭雪
补发抚恤金，两万元
挣扎在贫困线的儿孙，拒收
几番番劝说，最后
丢下一句话，不花爹命换来的币子
母亲，用小英雄雨来一样的故事
叮嘱，自己的子孙
这样，才叫骨气
(十一)
时光的流水，抚平
岁月的峥嵘或涟漪
清晰的脉博，跳动丰满有力
碾过，伪满，民国和新中国的年轮
母亲的唇齿之间
剥蚀，一场场暴风骤雨
岁月，蹚过或深或浅的水位
渗透，苦尽甘来的日子
凛冽的北风
漫灌，黑土黑夜和红心
冷热相间的面孔
贴脸，生命上升的水平线
镂空，爱憎分明的记忆
母亲，老掉牙的故事
装进筐子，依旧滴翠吐绿
溢，满心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