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芦苇岸，诗人，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世纪70年代生，吴越出版社总编辑。在《诗刊》《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星星》《十月》《钟山》《作家》《大家》《山花》《天涯》《作品》《解放军文艺》《当代文坛》《创作与评论》《长城文论丛刊》等刊物发表诗歌及评论作品，诗风沉郁而自然，盈动而阔远。评论以“视阈宏阔，理析精准，知性宕拓，文风激荡”著称。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华语诗歌文本观察及现象批判。已出版诗集四部和诗歌评论集两部。
芦苇岸自选诗25首
“伤口是光进入你内心的地方”
如南方晴日的突然，秋不高爽
蜗居老旧小区，一个苍白头发的老人
没牙的嘴含糊地说着
说啥呢？不清。感激的泪把她怔在门框里
逆光像命运一样放大人形
她身上背负着一个甲子的短暂与沉痛
探望可诚，问候也充满真义
不同于老母亲的涕泪
我想我们都同时被这样一句感染：
“我们内心深处的一个转变
会使宇宙也发生转变”
莫拉维•贾拉鲁丁•鲁米，触雷一般
击打着诗和爱诗如爱烧酒的人
我若不信神秘主义，怎可原谅自己
在漫长的岁月，在孤独的自造中
人性如水草纷飞
规制的情绪在节日的情景捕获泪点
没有任何提示，话题收束恰到好处
月饼和利是的安慰
暖着世道如炭火将尽的温存
关门声亲切，徒步也有着访友的慢
醉仙楼，不见金庸笔下的七怪
但见清洌的青稞酒
取自五谷杂粮，即将对头脑周正的一干人
发起走心的围攻
湖边，榆树横斜，投影于敞亮的湖水
像抚慰晴朗的伤口，低诉目所不及的美
2018.9.25，于西湖 母亲
背母亲下楼，一楼十级
三十级，走了三个世纪
母亲的呕吐物，以及该死的痛风
对我上下奇袭……
抢救室，医生在她胸部
打上电极片
她干丝瓜一样的乳房，是清醒的
尿裤子，换；尿床单，换
换不掉的痛，扎根命里
两滴流不动的老泪，在她眼窝
不吱一声
刺鼻的药水味把我赶出病房
夜幕下的高架桥
分开两排桦树。它们哗哗摇动着
像在对天大哭
悼伊蕾 卧榻前的烛火萎了，黑暗漫过案头 册页还没来得及关闭 你苍老的发际 霜影长长，时间抬升记忆的坡度 通向外界的路途，灵魂异动 似有硬物敲击，叮当声 在雨水打湿的言辞里飞珠溅玉 只有向天空送梯子的人 才配得上星辰。高悬于尘世的美 投射安详而静穆的脸 时间的灰烬掩埋哭泣 心室运行，烛火重构自己的容颜 此刻，我的默守非理性 绕过黑暗，为圣灵远行，送上一程 一只蝇 石头被冻住那一刻 一只蝇在壁炉的保温中抗拒死亡 火焰在炉中妖娆，空气弥漫节日的喜庆 更多的苍蝇已死，在寒冷的绞杀下 它们只剩理论的眼睛。它们看见—— 人类抱着恐惧走在背离返乡的路上 不断有老者像力竭的马匹，被时间推倒 侥幸活下来的这一只蝇 穿过城市的废墟，在塌陷的黑暗中 被火光唤醒——那些围炉烤火的囚徒 因为一只蝇的存在而面色安详 一场静穆的超度，化着石上冰 咔咔的响声，接二连三，断断续续 温暖让石屋子，重回现实 火炉上，面包的香味，制造诱惑 熟睡的苍蝇在梦中独享王的盛宴 它不拿筷子，也不使用刀叉 食物自动飞进它的胃里 巨大的饱嗝儿轰然作响，一个接一个 当它再次醒来，生活换了频道 在面具下欢乐的人们，最终成了 面具。比面包香脆的面具 像被常温烤得昏昏欲睡的人形幻影 幻城 蛰伏的独角兽开始发情，抓住沉落的 光线，向楼群献媚 浑浊的暮色散发邮戳墨味 街巷里，蠕动的黄昏提前妊娠 送信人走远了，身影瘦成一根电线 汽车满载人类的荷尔蒙 变速箱里的秘密， 95号汽油的后劲 一溜烟消失在金属的啸叫中 车上下来的人，被路灯涂上脂粉 来不及说声“再见”，就已不见 落日有再生的本事，我有青春回眸 关于反射的反射 挖掘机在早晨歇响，它捣碎的夜 像散落一地的镜片 专事光的收集。黑暗和黑暗的反面 有一种关系在不停闪烁 ——对反射的反射 时间提着刀，尾随秋天，收割我的心 树踩着寂寞的影子，驱赶落叶 作为工作，机器的敬业让我害怕 它弄出的抖动 从地面传导至我手中的书页 恰巧这时，你遇见我，不在街角 那太俗气，而在天桥上 过客匆匆，来不及斜视我们 你在打理生活，打桩机碰到坚硬物 趴在那里，它的思考薄如叹息 但你不行，你被自己的指尖顶着前进 像一场逃亡，消失于市井 打开的书页，关心着灵魂 落叶辉煌。机器声锋利。遍地生育 而我，只想要一束光 重新回到原地 在文字里，光把我片得像一块漂木 经验的可能性 不能在语言中谈一场伟大的恋爱 不会教词语呼吸 不敢将月光的手牵进红扑扑的心脏 就趁早滚蛋吧 你看我，捧玫瑰的手在颤抖 把白玫瑰捧成红玫瑰、再捧成紫玫瑰 也可以让节奏跟着你的 自在；让世界 为你，手捧玫瑰，轻轻晃动 月照松林，让松针上的露水沙沙响 那些不爱叫喊的 就等着饿死吧 爱美的月光，会从大地湿漉漉的裂痕中 长出来……直到瓜熟蒂落 美成一场灾难 看，词语和句子 好上了，它们在我面前抚摸，拥吻，舞蹈 它们绕过我，又折回 把我撑开—— 一个瓦罐，装满盐 你会过不惯没盐的日子 你会懂得煲汤，翻炒，清蒸，以克量化 你会在数词中找到味道的奥妙 你会在“少许”和“适量”之中掌握准确 你会在清淡和重口味之中获得美味 你会找不到自己又不得不服从自己 你是王者，一个潦倒的王者 从落水的惊悸中爬上岸来 从早班火车上气喘吁吁地下来 你顾不得刚刚经历的惊险 一屁股坐在地上 眼里却冒出群星，千娇百媚 当然，你还是得回到强大的 现实，面对针孔摄像机暴露着时代的一切 你看到河流欢快地奔向我 你看到落日与荒原之间隔着一场雪 你看到高铁追着飞机的轨迹 你看到的另起一行，有时无奈，有时洒脱 最后，突然在我体内 爆发一记脆响 你看到一座教堂 敞开大门 事件 十字路口的电子广告牌 翻新时间的记忆 此时此刻，生活的样子 被预定 被整理 被规划 被切换 被交给陌生的你 在你眼里，藏着你想要的生活 只是你 从不喜欢裸身 红绿灯交换着你的眼色 你默数斑马线 幻想滑板冲过琴键，在夜里发声 或从谁的梦里 抽走一根筋 让那个朝你挤眉弄眼的女人 从荧幕上走下来 告诉你好生活的开始 像告诉一个尚未发生的事件 在你面前 被预定 被整理 被规划 被切换 被陌生的你 打包，提着四处奔走 花腔 龙角花站在两个我之间，用异样的 眼神，识别可疑的那一个 两个我，像两个皮影，穿梭在 真实与虚幻之间，被沙哑的唱腔弄晕 天放晴，阳光刺眼 守门人说他看到一夜的雨 轮番对龙角花施暴 “有些招架不住了，我打起瞌睡 后来，你就在龙角花旁低着头 莫说老眼昏花，我断定不不止一人” 门缝儿对着花圃 两个我，在老者的一声叹息里 小心翼翼地站着 像两个走出墓室的幽灵 不知选择什么样的变调应对恐惧 “我断定不不止一人，不 至少两个、三个也有可能，过巷子 带起两股风。天打闪，雨脚子很大” 两个我，对影龙角花 时而磕着牙齿，像一对冤家 秋日访友
——致但及
铜钱草青绿 ，青花瓷敦厚
一干人，乐淘淘，在原木桌上高山流水
低调的器物上的闪电，沉默不语
书房以居家的方式，引领我从阳台开始
辩识世界；再进入厨房
认识生活：原味的日子，爱清蒸水煮
那些次生于人名和书架上的二手经验
犹如毛孔炫耀的盐垢
四处泛滥。是时候，该删除虚张声势
回到原创，回到对自我的忠诚
一小时前，28路安抚了我的张望
上车，硬币当当两声落定
司机和我，相视一笑：到终点站，车上
除了司机，又只剩我……秋日浩荡
秋日浩荡，秀洲大道中山西路口一带
一汪小说的静水，如深情的眼
目送我进入一道陌生的门
然后，在三楼朝北的窗口，对它回眸
阳光灿烂，照它沛然的沉默
喧嚣之外，充栋的情节滋生欣慰
――提着猎枪逛森林，我没有扣动扳机
在天桥上看月亮 只有一个人在天桥上看月亮 一个人，用他的停顿，告诉我： 月亮有多美，月亮美得 让熙熙攘攘的过客 忘记了身份 让那些失去的白天在光辉里摘下面罩 那些匆匆的脚步 慢下来……月光掰开闭合的内心 连失聪的耳朵也有了动静 旋律在月光下流淌，在词语的节奏里 完成对它凝视的人 深情的一瞥 只有一个人在天桥上看月亮 只有一个人 在沉默的人流中回头 为那个在天桥上看月亮的人 收藏背影 月光白得很，白得很……像一个 失血已久的伤痕
绝句
凝视后半夜的月亮如后半生
它和孤单
相隔一首诗
高天寥廓，那薄凉的一片
就要消散不见
夜露下在寂静里
我在时间里洗手，回应洁癖
送至窗口的月色
如若感知我的心跳还在继续
请抬头望月
它的表情，正在覆盖我
诗是什么
诗是什么？诗不是暴君
也不是行走的动物
诗是日常的神
是照亮尘埃的光明
诗，是掌管精神密码的
魔术师
诗是诗人死后的磷火
烧遍人类的坟头
我拉黑了谁呢
节庆晚餐时，见朋友圈没我新帖子
千里迢迢来家做客的妹妹
当面问我是不是把她拉黑了
我拉黑了谁呢？好，招供：
戊戌春节，我即停发博客与朋友圈
微信可查的“证据”在2月5日
这一天，还是旧岁
新年新气象，不为放下，一心还俗
闲时，偶尔逛圈，对有感触的内容
会点赞或跟帖
不过，动指头的爱好，在把我冷淡
春去秋来天渐凉
我得把脏手缩回袖子里
将近一年，误解与中伤常有
但我对自己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我什么都不缺
缺的是对自己更狠一点儿
活着，我敢拉黑的，除了我，还是我
在花开围城
实木桌上的花，散成疏枝的形状
却开得有板有眼，生当壮年
我不知道花的名字，也没有凑近观察
它似乎也知道面对的人
疏于精致生活
瞧他喝茶的样子，有点儿凶
三个指头叉着小杯子
茶水先从壶中入杯再经唇齿被舌头一卷
发出哧溜的声响
喝――仰起的脖子顶着硕大脑袋
这过程就是一个茶壶对另一个茶壶
完成了久积的夙愿
先在花开围城，后移师江南大院
松良提壶来见，米丁、三白忆旧如昨
所有朋友都坐上席
举杯如中举，把夜色饕餮
江南的性情，是一场不插电的朗诵
认命
我曾经求一尊菩萨给我一个角落
他告知位置已经满了
也没说遗憾。我深知我不值得他多言
于是不言
――不言，是我的命
可我偏偏忍不住出声
说出即刻而永恒的内心
我也知道有这遭遇和想法的人不少
他们的遭遇，比我更糟
两月了，我想喝酒，就喝了劲酒
人啊，不沾杯，就可悲
我溃败如泄
落寞走着，发现曾想拜谒的那尊菩萨
在用心地献媚
这一刻，我心无所怨，而由衷发悱：
他们真是命好，遇到了贵人
东风破
抹黑过河的人卡在迟钝的
时光里。烟火在岸上的高粱地
目空一切
他们进出下水道，喜欢用方言
传递要紧事
河东，锣鼓喧天，有人在情节里轻生
河西，软不拉几的来者
一看就不是善人
顺着河道往上走，有奔马扬鬃如虹
而逆反的一束光
打着收住的脚步
那背影，足以让看客哭成泪人
清晨经过火棘果
怎么看，乱草搅动的野外
都极像一场预谋
这是康妮的杰作，她暴露本性
于我眼前，仿佛误判我在跟她过不去
台风频仍。这动静，我早已麻木
那些往昔还很周正的事物，怎么会
塌方似的与异类深度火热
一点矜持都没有！更别说立场与意志
交际哲学的坏天气
一锅糊涂的粥，在煮沸，在利诱
而火棘果举着熊熊烈焰
提示风声鹤唳的原野
远离情绪化的盲从，和粗糙的读后感
如果我的眼珠子，不幸假冒伪劣
更要远离可疑的行径 峡谷里…… 峡谷里，河水按下不表的秘密 飞鹰提着生铁 蘸着喧响的涛声打磨 内心的光芒。峭壁的卷轴 从山顶无声垂下 仿佛回暖的汉唐，风骨犹存 河滩上，奔跑的石头用沉默 向群山致敬 为一条湍急的大河拓印前世今生 那些从上游乘兴而下的漂木 粗麻一样的流水 带着马蹄声和山顶的炊烟 带着梦，跟随鹰的追赶，走向宽阔 在星星的安抚下 风抽出思想的利刃，镂刻魂魄 夜色退去，黎明醒来 每个忙碌的彝人 每天都与神灵，并肩出行 鲜花盛开的草甸 草木爱着自己的身段 花朵爱着自己的容颜 马匹，爱着它们守望的群山 匍匐在时间里的老树桩 爱着自己独有的语言 传说的深情爱着现实的潮湿 在黑竹沟 牧场爱着自己的宽广 云雾落脚时刻 细雨垂爱远道而来的宾客 当寂静不以一种仪式存在 当肉身被鸟鸣雕琢 缓缓挪动的脚步，在野径上 留下喘息和心跳 留下尖叫过后的空白 留下痛和隐忍的泪 当草甸在身后捡拾露水的心情 我已爱着晴空 默默地破译高远的虚无 蓝，爱着自己的深渊 苍鹰用钟爱的翅膀卸载孤独 一个自在的王 钟爱我鲜花盛开的灵魂 古道边 从胡坝村到先锋村，大渡河 使出浑身解数，为村民开道 在峨边，“五渡”这个词在我脑中 闪烁，定格。河水值守古道的轨迹 流得那么自在，那么欢腾 仿佛历史的刀光剑影，是辞旧的象征 这路，曾经运送丝绸、茶叶、盐 如今，依然在为梦想开疆拓土 铲车、挖掘机，以及尘土飞扬的小货轮 对接山风的浩荡，领受落日的壮美 散落在河边的村子，仿佛一个个 随遇而安的人，芦苇的祝福 总是在岁月的斗转星移中及时送达 我背靠这些不离不弃的静物 自拍……多年以后，我也会白发苍苍 到过小凉山，看过大渡河 命里再没什么可以对峙。两岸山峦 像我远方的亲人，在把我亲近…… 源头 惊涛破空，为岩石掩去慌乱的阵脚 路，深藏原始的踪迹 水，远离修辞；岩石馈赠我沉默 在对视中，我领教了它的专一 唯蜂儿不甘寂寞，往我心里爬，钻 甜蜜的事业，始于神秘的异动 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护卫源头性的沉寂。我听到自己体内 发出巨大轰鸣，叠瀑一样 把黄昏覆盖，把山岚冲决，把更多的 石头打造成神器 在命运的林壑中，小事物滋生微光 切切蜂语，已动用我的心 村落 火棘果从柴扉旁蹿出……比问候 来得热烈。白云升上山顶，和飞鸟一起 静观客人远道而来，又乘兴而去 土黄色的矮墙在山腰错落分布 瓦当青黛如昨，仿佛记忆还原的现实 在讲述时间脱胎而至的梦 民宿照应的壮志，和凌云的雄鹰 组成一幅奇异的构图 不断加入的人群，及行踪，被分配给 此起彼伏的感叹 火塘边的土豆，延续着香气的本色 彝人的脸庞浮现大地温暖的气息 干净的山路，如不舍的深情盘旋逶迤 远方以远，是无数的彝族村落 它们落脚山窝、或台地，像开枝散叶的 亲人们，守望沉实的诗意几千年 山下 大渡河在这里拐弯，分岔，留下 河滩上的沙子，又合成一股力量，向着 幽深的峡谷闯荡 河床上的城，烟火气兴旺 街道上的人民秩序井然 车辆墨守本分，少有轰鸣与啸叫 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洗掉我们 从山外带来的尘屑，我们登高的高度 只能抵及进山的台地 在那儿，说尽所有的赞美，然后 对着高耸的山尖，释放笑意 是啊，这是一座彝人的神山 它每天目送云朵、星辰与日月 像一尊菩萨，镇定、肃然，满含热泪 山脚，大河流淌 上游有天意造设的支流，有如神的未知 下游有一往无前的远，和一段 深耕的梦，及其平静的宽阔 次生林
次生林的秋日像一位打算收割的农妇
她备办的家什，正在等待好天气
经过层林尽染的雨露，汇集成溪
在迷都门前弄出很大的动静
沉积在沙砾中的好石头，有玛瑙
河滩上，散落像钉子一样专注的身影
那些捡拾喜悦的，多为远方的客人
一川飞溅的哗响，有着凉透骨子的劲儿
不管向前是深渊，还是似刃的悬崖
银河自顾它的美，在山中恣意妄为
百慕大在地球那壁醒来，急切告知
这里是峨边，中国的一个县，合竹拉达
我默念这个陌生的名字，走进山谷
期待被一种神秘填充日渐荒寒的心
如果可能，我愿意在次生林的秋意中
做一个撸起袖子加油干的农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