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字格,原名马莉,1983年生,静居江南一隅,教书,阅读,写作。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参加第19届全国散文诗笔会和首届星星·散文诗笔会。作品入选多种诗歌选本。著有诗集《灵魂的刻度》。
用一秒钟交换早晨的风(诗&评)
厮 守
只一秒钟
我们就交换了早晨的风 褐色眼神和蓬松的梦
白鹭姑娘
听说一个少女,嫁给了一面湖 她缺个草戒指,就把手伸进芦苇的大口袋
籽实比爱情更早成熟,水在世界的背面荡漾 白鹭姑娘用一秒钟完成了自身的弧度
夜宿安大略湖
梦见五岁那晚,坐父亲肩头看戏 狗吠里灯火晃,树影上下 命运般不可知,不可说 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二十年后的西半球 屋内,黑白地板像只斑点狗趴着 屋外,尼加拉亚瀑布 终日饲养彩虹,吞食我孤独 伊利湖灌入安大略湖 有九十九米落差,势能巨大 像男人把女人冲击成平原 然后,年复一年灌溉她 那时,我独在异国,还不知 有个人在十年后等我,娶我,灌溉我 替父亲疼我
青草覆额,故人犹在
爷爷晚期 遵医嘱给他打吗啡 打着打着人就没用了 夜来风雪疾,我蹲檐下发呆 暮色抖开寿衣,爷爷的体温 在我掌心一寸寸 凉下来
人间四月 躺坟前看云 爷爷的青布衫打白补丁 针脚如云,云如针脚 会走动,会沿流水的方向 清澈地回家,替他穷尽 对落日的热爱
小满,寄菊
坐上大巴,我们去另一个城市 静静坐着就让人欢喜 未说的话,白云般低低走过窗前
窗外,年迈的电线杆 已不再落满麻雀。远空噙一场 来自天国的雨水,我想起多年以前 你为我拭泪,我为你擦掉 氤氲在眼镜上的雾气。 而鸢尾花在开,能够收割她们的 唯有你谜一样的眼睛 和五月的荒凉
早 安
早安,打瞌睡的门卫 早安,清洁工阿姨 早安,车来车往的人间 早安,昨夜死去的人 ——那些受穷的人、遭罪的人 还有那个在谜语中走失的哑孩子 今天是你们进入天国的第一天
早安,白云、彩霞和天国 早安,乌鸦和今天 早安,我还平静地活着,爱着
告 白
轻得握不住自己了 是告别的时候了 你是我第一个深爱的人 也是最后一个 自你之后,我将跃出生而为人的狭隘 去爱所有被烦恼劫持的众生 不管他在哪一道受苦
记 录
很多年了 我抱着豁口的瓦罐 熬完祖父的药 就熬祖母的药 喝药的人都没了 只能在罐中煮一场梅雨
泼进竹园的药渣 还憋着一肚子苦水
荒草长到坟头 烧它的不是夕阳 是山羊咀嚼春天的声音
你无法否认 这世间除了药引、药渣 还有捂紧嘴,喘不过气来的人 除了枯荷折茎 还有古柏,使日子绵延
就坐他膝头
盘中总寡淡 粗瓷碗总哑默 五岁的餐桌给出辛辣、饥馑 与祖母半垄地的寒怆 家人各自咀嚼内心 我还小,喜欢趴桌上 等灶灰冷却,等烤山芋取出 当我笨拙地剥,还不知 我也会被命运之火烤 会被一场葬礼剥痛 那时父亲还在,把我抱上膝头 那时,檐下雏燕初生 享用人间父女的低语、爱抚 那时,我被 无数片段里的父亲围着
庞白读诗:餐桌的味道——灶灰的味道——父爱的味道。
这是一首味道之诗。三种味道弥漫在三个转换的场景中,用短短15行,便完成了父女生死契阔的书写。诗句简约但情感饱满,尤其在场景的转换中,节奏不急不缓,以平静应对人生大波折和大变故,悲苦而不沉沦,难得。
抒 情
我爱这草屋和草屋外的芭蕉 进去便忘了活在哪个朝代 我爱在这儿悬壶济世的先生 也爱与先生,游走四方的姑娘 秋雨瑟瑟,回中原的路上 我爱上了一颗士大夫心 爱上抱柴烧饭的农妇 与坐在一滴茶水上入定的高僧 葡萄藤一样清脆的鸟声里 我又爱上黄昏里古柏的意境 乡村静谧,炊烟袅袅
陈鹏宇读诗:她的诗并没有运用太多技巧,每一句都来自她的灵魂深处,仿佛是在爱人耳边的喃喃自语。她把深情融入朴素的语言,所有浓烈的感官体验归于平淡的述说,从中揭露出她对生活的态度:柴米油盐,袅袅炊烟。她发现入世和出世并不是一对天然矛盾体,她在自己的一方天地畅游,像士大夫那样关注民生百态,关注政治,关注红尘琐事,又像高僧一般脱离世俗,从一滴茶水中体悟世界。她用一颗纯净天真的心给自己勾画了一个美丽的世外桃源,读者读完也在其中了。
两场雪
时隔多少年 上一场落入脐血 下一场抖入孝衣
本怀读诗:“她有两场雪”,其中“上一场”有可能在她出生之时,这才会有“落入脐血”之冷,她因此而记住的是母亲的生育之恩;而“下一场”则很可能源于她童年丧父,父亲倒下的日子或许正值大雪纷飞,即使不是,对一个年幼的孩子而言,父亲的弃世于她岂止是大雪之寒?
她曾在《春夜》里写到,她是“终将渡河的嚼冰之马”,在《晚晴》里提到她曾“藏雪无数,嚼冰无数/还不知融化与宽柔”。如果说母亲生她于大雪纷飞之日只是巧合,那么父亲的过早离开于她则是命定,她在那一刻一定痛彻心扉,此后的日子也肯定寒入骨髓。无论母子相依为命,或是随母改嫁,其艰难、曲折都可以想象。后来,我在《永安路之中秋夜》里,读到她十多岁时,母亲与继父分开,她与妹妹被分开……所以,她在白城沙滩听涛时会这样感慨,“风大。浪疾。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有两种,一种是生离,一种是死别。”
这首诗就表达而言,“落入脐血”可能只是客观呈现,“抖入孝衣”则有浓厚的主观色彩。一般而言人们都会将雪从衣服里抖出来,而诗歌主人公却反而“抖入”,这与众不同里既有她在当时的切实感受,更暗示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有苦有痛却只能往肚里咽。
读完,我不禁喟叹。作为一个父亲一定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好好活下去,因为在女儿心里,尤其在她还没长大之前,你就是她的天,你就是她的地,而你一旦离去,又有谁还能替代你在她心目中的位置?
让人欣慰的是,她在严酷的生长环境里走出来,懂得了宽柔、慈悲,有了自在心。
中年的清晨
中年是一个刻度 为什么在温度计的下降里 低低地哭
中年背负的 除了时间之重,真相之轻 还有每一个鸟声啾啾的清晨 半亩曙光的骨灰
本怀读诗:人到中年万事忙,人到中年万事休,此乃古话。不过,既然可以一直流传至今,肯定自有其道理。田字格为八零后,正处而立与不惑之间,中年感却如此沉重,这应与她的身世有关。所有人的幸福或许相似,每个人的疼痛却各有千秋,这在某种意义上是命,丝毫勉强不得。
“中年是一个刻度”,这是世人共识,但在这关键节点,有人因蒸蒸日上而兴高采烈,也有人“在温度计的下降里/低低地哭”;至于她为什么哭,第二段里倒有具体而真切地呈现,这其中既有“时间之重”,也有“真相之轻”,更有“半亩曙光的骨灰”,而这“曙光的骨灰”除了是时间的灰烬,极有可能还有因至亲不幸弃世所留下的浓厚阴影。当然,还有可能是作者意识到人每一天都死去一点,她有向死而生的勇气与担当。作者喜欢读《西藏生死书》,在一首诗里提到,她睡前会把杯子倒扣,提醒自己第二天不一定能醒来。由此可知,她深谙无常。
幸好,“还有每一个鸟声啾啾的清晨”,这其间除了那“半亩曙光的骨灰”,更多应还是人世间的安稳与静好,尤其在那鸟声啾啾里,还有着人生的安宁与欢愉。也许正因这鸟声啾啾,她心中才有万物一体、众生一体之感,才可以淡定而优雅地走过每一个中年的清晨。
写到这儿,想起她在《柠檬片》里所写,“沸水中/切面丛密,籽粒饱满/像我们到了中年/不再酸涩,谙知/无忧可解,无机可忘”。人到中年,悟到“无忧可解,无机可忘”,是因为她悟到了空性智慧,知道一切如梦幻泡影,无我。
正如诗人徐俊国所说,田字格的每一首诗都是灵魂的刻度。她知道,这刻度刻在水上,刻在虚空,实不可得,以假修真罢了。
普庵咒
心静不静,只要听琴 宗承师下山 只扛一把琴 听者是弦 被流水般抚过 当我回过神来 他已回到 山顶一个人的寺庙 独饮松间风 独枕石上泉 一寺一僧一老狗 冬雨冬雪又冬至
本怀读诗:读到“听者是弦/被流水般抚过”,便觉有浓浓的禅意与诗味,当然更认定不枉这一趟“宗承师下山”。每当“心静不静”之时,的确需要养心、洗心,而心灵一旦有了被弹拨的感觉,尤其有了“被流水般抚过”的温柔、圆润,精神就可以慢慢安宁下来了。
诗中被着重凸显的应是宗承师。“当我回过神来/他已回到/山顶一个人的寺庙”。或许只是诗人对当时现场的再现,“独饮松间风/独枕石上泉”则为对宗承师生存常态与超然品质的凝练表达,而因“一寺一僧一老狗/冬雨冬雪又冬至”,更让人感受到时光之不断流逝和宗承师独居孤山的定力。如此孤独寂寥的生存模式,常人一朝一夕或许还可以,但这长年累月的坚守,又哪是常人可以承受的呢?至此,不由想起达摩祖师盘膝静坐,不说法,不持律,默然面壁九年,他在“明心见性”上下工夫。身为天台宗法嗣的宗悟师也这样修行着,当别的寺以法会相邀,他才下山。他证明了一点,琴艺在外,琴心在内,只有内修,在心上下功夫,方能弹出妙曲。写诗也如此。
这首诗可与田字格的《琴心》结合起来读——“我抱起琴/独坐山中/调我琴一样的心/弹我心一样的琴”。作者善修心、调心,所以当《普庵咒》弹响,作者能以琴识心、读心,就如她在另一首诗里写的,“修心如斧凿/当功夫成片,已难言其美”。
本诗有过程感,既有宗承师的下山,也有宗承师的上山,更有他“冬雨冬雪又冬至”的轮回与坚守,这些为在时间维度上对宗承师的推崇;同时,本诗也有画面感,“宗承师下山/只扛一把琴”是其正面,“他已回到/山顶一个人的寺庙”则是背影,除了那把琴,宗承师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并未被具体而生动地刻画,但这模糊却恰到好处地凸显了其职业与品格。每当众生“心静不静,只要听琴”之时,宗承师便能飘然而至,让我等很快地静下心来,这于众生简直就是菩萨一枚呀!
而就表达而言,诗人很克制,完全采取第三方视角,将两个关键节点(来与去)叙述得具体而又真切,结果怎样却留给读者自己去悟;甚至诗中并无半句对宗承师的赞美,也没什么诗歌主人公对他的感激,她不过在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如实记录而已。
这首诗还有个副文本,即田字格对隐居修心的向往。她写过“要有横七竖八的踏脚石/要有常青树林的幽暗/要有松针逼檐/摘下一衣兜,泡茶有余/要有青苔爬上石灯笼/给托身林下的隐者嫩绿的颤抖”。大隐隐于市。想来,田字格在这浮世,正如她在创作谈中所说——“在参禅般的写诗中觉悟,并回馈回语。”
苍穹赋
堵车时,你打坐 八个方向的风穿过你 凉飕飕如命运
呼啸的铁,穿过空空的你 不,没有世界,没有你 只有怀抱无数山川的 瓦蓝天空
本怀读诗:当下堵车很寻常,能将堵车作为另一种“打坐”的人却未必有多少,尤其当“八个方向的风穿过你/凉飕飕如命运”,还能保持静定,尤为可贵。“八风吹不动”。田字格悟到没有真正的堵车,堵的是心,她谙知她所见的一切,只不是思想的造化游戏。所以, 越是堵车,越需要内观,需如如不动,不为外境所转。
默然静坐,物我两忘,我相信那一刻,诗歌主人公已经有几分灵魂出窍,但愿她只是个乘客,否则很难一下子回过神来……至少,会被后面的车辆鸣笛提示。
“呼啸的铁,穿过空空的你”。呼啸的铁是车已启动,车在飞驰。空空的她是一片空寂,同时又与万物融为一体。车穿过她,她成为“怀抱无数山川的/瓦蓝天空”。此刻,她在她内,她又是她之外的一切。
读此诗,读者是否可感受到在城市里照样有诗情、有诗意,城市日常里的种种照样无不可以转化为诗,即使堵车如此。然而,堵车时,多少人在抱怨,多少人在叹气,多少人更在焦虑,甚至不少人还会因此而大声、小声地骂娘。田字格却能因堵车而写出一首诗来,这既能说明生活与诗完全可以融为一体,又表明诗人的确有某种超越性,有超越此在的能力。
在马路上,在街头都可成诗。田字格在《速写》中写“安详的街头,全是傍晚的人/医院上空的虹/吉祥得好像刚刚痊愈”。这短短三行与《苍穹赋》一样,以巨大的通感打破我与万物的边界,容量大,蕴藉深。
轮 回
枯荷满池是大雄宝殿 从死亡往回走 用旧的污泥经得起轮回般的花期
芦苇残梗是怒目金刚 离秋天最近的飘絮 轻轻穿过暮色 归者衣衫泛白
在春天,万物被重新照料 残花败叶原谅了涂改 在春天,每颗星都是前朝青瓷 被老槐树挂起,又放下
本怀读诗:“枯荷满池是大雄宝殿”,这说法很是新鲜;虽禅宗之前也有过类似表述,比如屎撅子就是佛,但那都比较一般化,更没有什么美感。
大雄宝殿在佛家眼里最为庄严,田字格却让其与“枯荷满池”高度同一(是),此乃本诗独特之所在。这样说是否可以?依我看是可以的,即使二者在形态上差异极大,但于精神层面(“从死亡往回走/用旧的污泥经得起轮回般的花期”)它们却十分一致。这应是诗人眼中的第一重轮回,主要体现于空间维度,当然,这种空间上的轮回也以时间上的轮回作为基础。
“芦苇残梗是怒目金刚”于我而言较好理解,因我经常路过洞庭湖大桥,自深秋到来年初春,那些芦苇残梗在瑟瑟寒风里摇摇摆摆真让人觉得颇有几分怒目金刚之感。而那“离秋天最近的飘絮/轻轻穿过暮色/归者衣衫泛白”的画面,我更是多次走入其间。这应为田字格眼中的第二重轮回,其主要体现于时间维度,当然,这种时间维度里照样拥有着空间的辽阔。
诗的前两段呈现出的主要为冷色调,即使有“大雄宝殿”与“怒目金刚”这样的喻体存在,萧瑟与寂寥依然为其主色调,幸好在第三段里春天终于出场,从白天到晚上、从大地到星空,一下子让轮回显得生机勃勃,同时也让轮回有了足够的动力源,更是一下子让全诗有了被瞬间点燃的感觉!
夏 至
像个仪式,花神在耳朵里拉二胡 声音铺了一条绿色小路,美得像叹息
我在合欢、紫穗槐、凤眼蓝 和凌霄的香气里蹲下来 它们比我的小哀伤 多出许多花瓣
雨来得太急 山垭口,枯叶林沙沙作响 小松鼠的脚步有些陡峭
这是全年中夜晚最短的一天 要节省着用。这是一年中 最快的一次失去—— 像是某种暗示和引导 生活仍在继续 虫声锯着月的舌头
本怀读诗:这首诗显得唯美而感伤,尤其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这份唯美而感伤浸润于高超而优美的想象里,开头之“像个仪式,花神在耳朵里拉二胡/声音铺了一条绿色小路,美得像叹息”,结尾之“生活仍在继续/虫声锯着月的舌头”,都具有耐人寻味的美丽。
“花神在耳朵里拉二胡”,让本只是传说的花神一下子具象了,“在耳朵里”保留了一份神秘,“声音铺了一条绿色小路”则运用通感,让听觉转化为视觉,“美得像叹息”更出乎意料,“叹息”会美吗?什么样的“叹息”才配得上“美得像叹息”这样的表达呢?另外,月有舌头吗?虫声可以是一把锯子吗?虫声又是怎样锯着月光的呢?这一切的一切,均与想象有关,更重要则在于这一切的一切,都能引发读者共鸣,并引发新的联想。
相对而言,中间两段情境比较具体,“我在合欢、紫穗槐、凤眼蓝/和凌霄的香气里蹲下来”“雨来得太急/山垭口,枯叶林沙沙作响/小松鼠的脚步有些陡峭”,并因此而让“全年中夜晚最短的一天”以及“这是一年中/最快的一次失去——”有了相当的确定性,从而让整首诗仿佛拥有了一尊锚,从而克服这类诗很难避免的飘感。
练 习
在这块土地上 我送走五个亲人 第一个是父亲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去年是祖母 她不是最后一个 死神还在邀请他的客人 我怀抱骨灰盒的姿势 越来越美,像是抱着 另一个自己 不忍停留片刻
徐俊国读诗:这首诗痛得很深,像一个字一个字刻在心上的。“在这块土地上”,“死神还在邀请他的客人”,在众多亲人中,父亲竟是诗人第一个要割舍的。我和几个诗人曾听她唱《别哭,我最爱的人》和《向天再借五百年》,那是她在用父亲的口吻劝自己:“别哭,我最爱的人,可知我将不会再醒。是否记得我骄傲地说,这世界我曾经来过,不要告诉我永恒是什么,我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痛可以反过来成为一种救赎和觉悟。田字格在对生命的持续追问中,发现自己“怀抱骨灰盒的姿势越来越美”,那是她对死亡的和解,一个领悟无常的人,终于可以笑吻死亡之火,与死亡共舞。
她抱着骨灰盒,“像是抱着另一个自己,/舍不得停留片刻”肉身沉重,然而骨灰很轻,灵魂的重量是21克,亲人的次第离开逼她体认自己的精神面目,逼她了悟世间事如梦幻泡影,使她有了向死而生的冷静。读者深陷其中,不得不承受《练习》的沉重和滚烫,还有生死与爱恨的双重拷问。蒋勋说,爱是喜悦可以分享,爱是苦难可以分担,爱是我们怀抱着好多好多的残缺去渴望圆满。
田字格还有一首《中年的刻度》,可以与《练习》遥相呼应——“中年是一个刻度,/为什么在温度计的下降里,/低低地哭?//中年背负的,/除了时间之重,真相之轻,/还有每一个鸟声啾啾的清晨,/半亩曙光的骨灰。”田字格是礼佛之人,内修,打坐,善而美,她的许多诗都是灵魂的刻度。
本怀读诗:我惊讶于诗人所表现出的平静与从容,“在这块土地上/我送走五个亲人/第一个是父亲/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去年是祖母”,由以上呈现可看出,她父亲走时年纪一定很轻,因为祖母还比他多活了三十年,于“我”而言实为幼年丧父,此乃人生三大不幸之一,尤其于一个女孩子而言,过早失去父亲的保护绝对是莫大悲哀。
面对亲人的死亡,她之所以能够如此平静,绝对与她父亲的早逝有过,这一关过去了,其他亲人的走肯定再难以超过那次的疼痛,甚至有可能造成她对死亡的麻木,正是在这样一个基础之上,才有随之而来的通达乃至超脱:“她不是最后一个/死神还在邀请他的客人。”如果说这样的想法还在针对他人,那么“我怀抱骨灰盒的姿势/越来越美,像是抱着/另一个自己”则已关涉自身,须知田字格乃83年生人,不过三十来岁,对死亡却如此淡然,令人佩服也令人心悸。
或许,如吃了太多苦便不再觉得苦,见惯于太多死亡也就不再觉得死亡恐怖,诗人用她那舒缓而又具体的呈现,用她那独特而又细微的感受,对死亡进行了富有特色的表述。
我爱这样的清晨
操场上,那些草的枯萎 总是从草尖开始 根保留了惊雷之雨 从绿到黄的交接 世间万物的微妙变化 并不起眼,但每天都不同
有意思的是 阳光照到叶瓣这里 经过一颗露珠的折射 有了皇冠的形状
可能哦 草茎躬身大地之时 需要一场深秋的加冕
本怀读诗:由诗中具有层次感的呈现,不难感受诗人对草观察的细致,更不难感受她对卑微之物的尊重,而这细致与尊重不难迁移,可让读者觉得田字格对草根阶层也有非同一般的怜惜。
观察的细致可以说体现于全诗,“操场上,那些草的枯萎/总是从草尖开始”“阳光照到叶瓣这里/经过一颗露珠的折射/有了皇冠的形状”,如果不是日常里的有心人,田字格很难将这些容易忽视的现象展示得如此真实而具体,并让这深秋之草恍若目前。而露珠与皇冠之间颇有一段距离,将它们联系在一起的是诗人的想象力,而“草茎躬身大地之时/需要一场深秋的加冕”则在想象力之余,更得有对卑微之物发自心底的珍惜与尊重,否则,她不可能将“一场深秋的加冕”带给这些日趋枯萎的小草。
就表达而言,本诗基本上属单纯的呈现,既不见议论,也没有抒情,情感却自然而然地蕴含于呈现之中,而通过这样的呈现,读者则自然而然地体悟到了诗人面对小草时的情感态度价值观。
透 明
喜欢在寺庙过夜 雁鹅摇摇晃晃走来 把我身上的茶醉和歧路都摇醒 树在木鱼声中结柿子 柿子是师父留给鸟雀的
黎明前,星星要下山 灯笼下的石头是软的 它们都有光明的出处 垒一起,约等于我肉身的沉重
夜里,我轻轻飘落在梅枝上 含着花瓣,怯怯地发光 不想醒来,我就要透明了
本怀读诗:诗题为“透明”,按我的理解,这“透明”应是一份彻悟,或彻悟时所抵达的境界。
那么,诗中之“我”悟到了一些什么呢?“黎明前,有很长的路要走/雁鹅摇摇晃晃走来/把我身上的茶醉和歧路都摇醒”是其一,这悟是走出茶醉、回到正途;“树在木鱼声中结柿子/柿子是师父留给鸟雀的”是其二,悟为懂得分享而不要独占,而这来自师父的言传身教;“灯笼下的石头是软的/它们都有光明的出处/垒一起,约等于我肉身的沉重”为其三,既然“灯笼下的石头是软的”,那“我”的灵魂一定更加柔软,而柔软的灵魂必然会摆脱了沉重的肉身;“夜里,我轻轻飘落在梅枝上/含着花瓣,怯怯地发光。/不想醒来,我就要透明了”则为悟所抵达的最后结果,在诗中被表述为“透明”,实则是“通透”,因“透明”更多为外在表现,而“通透”则已渗透到骨子里。
毫无疑问,这首诗可当成一首禅诗来读。诗人之禅悟,其过程展示得具体,既有时间的顺延,也有空间的拓展,结尾与诗题首尾呼应,而“透明”的含义并不直白,还需读者去仔细体味。
爱情来过了
爱情来过了 我可以老了
辗转反侧是美的 未经检讨的梦也很美 只是,我不再巴巴地等待 不再无措地红脸 不再搓着手,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收集了最美的我,都归你了 剩下的部分,由我来收割 ——夕阳有缺憾 我来修补模糊的边缘
爱情来过了 我终于可以老了 那些想说而未说的话 让风说给落叶吧
本怀读诗:读完,我觉得本诗似为失恋人语,满足只是诗的表象,感伤才是诗的真意。
“爱情来过了/我可以老了”,“爱情来过了/我终于可以老了”,形成了首尾呼应,后者多了“终于”二字,因此,颇有尘埃落地之感,“那些想说而未说的话/让风说给落叶吧”更有意犹未尽的遗憾在。
第二、三段相比较,第二段较实在,第三段则同时具有空灵与茫然。“你收集了最美的我,都归你了/剩下的部分,由我来收割”与“——夕阳有缺憾/我来修补模糊的边缘”既有类比,也为比兴,不管“你”怎样认为,“我”对这份即将逝去的爱都既充满感恩,也能够放下,如此之“我”具有足够的高贵,更具有足够的尊严。
爱过了,需要分开时,即使再多不舍、再多留恋,该放手时还得放手;遇到是缘,离开往往是缘分已尽,强扭的瓜不甜,即使你已经吃过,即使这瓜的确很甜,但当这瓜不再心甘情愿被你吃,硬啃也便不再是先前的味道,总而言之还是放手的好。
诗是我的保险丝
田字格
多年前,我的第一首诗写给父亲,写得痛彻心扉,泣不成声……母亲夺过纸笔,不让我写,不让我看她抹眼泪的样子。
在一次葬礼后,我写下《练习》——“父亲,/在这块土地上,/我埋了五个亲人。/第一个是你,/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去年是祖母,/她不是最后一个,/死亡还在排着队到来。/父亲,/我怀抱骨灰盒的姿势越来越美,/像是抱着另一个自己,/舍不得停留片刻”。
就这样,当我痛苦、迷失、恐惧、无望、惆怅、浮躁时,当我与自己过不去,找不到自己时,我只能写作,以此呼唤心、喂养心,以此给自己说法、棒喝,体验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所说:“世界让我遍体鳞伤,而伤口却长出翅膀。”世间另有许多解药,我好像没有选择,除了自言自语以及听万物在“我”内自言自语。
也会无效写作,也会向世界亮出假心灵,那时,我就叹着气对自己说——你被生活淘洗过,可以向内走,观微尘,观落花了;可以端坐于自身命运,体认更深更辽阔的你了。
记得有几次,我陪奶奶守年,年夜饭简单得只剩盐巴,她听会儿戏文就睡了,我一个人无趣,就摸黑下床,跟墙上的故人说说话……
那些经历使我愿意格格不入、老派,让生活清寂,保持适当的单调;愿意过一种外在简化的内心生活,只关心灵魂的刻度。
木心说,生活是死前的一段过程。人生晦暗不明,向死而生,我的保险丝是诗。
在写诗中觉悟
田字格
在奶奶的新坟上,我想起年前写的诗,泪流满面——“到站了/天一站,地一站/人间花落,天堂花开”。在众多经历中,我像一面安静的镜子,只是映照,不着痕迹,更多是静观与内观。
境由心生,诗是心像,是灵魂的刻度。最终影响读者的不仅是语言,还有语言后面诗人的形象和心灵。
写作是慢的修,灵的修。
诗歌的技艺是向前的,而诗歌的灵魂永远是向后的、复古的,古到《诗经》和各种带“经”字的书籍。人类一开始的心是对的,我们用诗歌召它回返。初心是静的、纯的、爱的和神的,写诗就是自我无邪,驱魔,同时帮助他者尽快醒来,即语言布道。所以,“诗是语言的寺庙”。人有灯的心,诗有正的道。
生活处处是道场,世间处处是经书。破执纵有万千障碍,终有通达的一刻。我愿在参禅般的写诗中觉悟,并回馈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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