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大鼓》

王长征



1

白昼一抬腿就醒来
黑夜是锄头翻过去的
顶着金发的太阳被鼓声催促
从田头一节节跃出
庄稼竖起耳朵
飞鸟收拢翅膀
听吧！平原血管里流出来的颤音——

生命的复苏
要从一根粗壮的竹筒说起
清瘦的手指击打竹胎
土地的心脏跳动如火热青年
面对美丽的情人骤然脸红
中空的竹是天然的鼓魂
生与死一瞬间的转变
在民间说唱艺人乡韵里
连着高山与河流


2

灰色长袍沿着村庄行走
平底布鞋踩着云朵移动
树木起伏的呼吸
歌唱英雄的故事
平展展的麦地是荧幕
弯曲的小路是分帧
黑黢黢的泥泞啊
诉说着苦痛的呻吟

炊烟从来没有这么听话
宁静如草叶上的露珠
庄稼如同蓝色的睡眠
酝酿血管里不甘平静的风暴
精神被现实放逐
在另一个世界里紧紧抓住
蓬松的稻草

每一个豪杰都是新鲜的
他们左右历史，改变时代的轨迹
或歌或泣，每一幕都动人
恒的旋律有节奏地飘荡
即使我们是局外人
照样被感染的分不清身在何方


3

那些口口相传的传说来自朴实的村庄
宣扬道德，歌颂智慧
热情和忧伤
在真实与虚幻之间寻找平衡点
狐仙，美丽而又聪明的仙子
主持世俗做不到的正义
被香火笼罩的低矮仙府内
绿油油的光亮令你不敢对视
油然而生的敬畏是铁铸的事实

在古老的信仰里
鸟兽的唇口会吐出人类的语言
代表至高无上的旨意
守护宇宙运行的规律
有时它们更能分辨事实
用自己的坚守去对抗任务
假如它们对“上”的欺骗被说出
灾难会降临世间
守护秘密也是一种美德


4

有一个石人背后刻着字
从黄沙滚滚的河里显现
预言着乡亲刘福通
会到大城市里舞刀弄枪
随着鼓声：起来，呐喊吧！
英雄的后代都是勇士
江淮儿女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绝望
我们拥有战士的体魄和酒的魂魄

酒，必须要辣，一下子辣到心里去
灵魂的灼热与肉体的疼痛同步
深入骨髓的自我才会醒来
坚毅好勇的性格等待河对岸的金人
一次次拿起弓箭，举着锋刃
与马上的敌人厮杀
金属与人骨碰撞的声音
在沙河荡漾的千年

大河滚滚，黄沙泛起
该掩埋的都被掩埋
汉人将军的叹息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
烽烟被炊烟代替
草木年年更替，仍然还是那样茂盛
一代又一代男子汉回归黄土
他们的英雄事迹被人传诵
悲欢离合
我们全部知道


偶尔需要奇迹
驴车跑得比马还快
驮着大地的颤音
骏蹄一迈就到了黄河
说唱艺人常常以庄严虔诚的语气
把神灵感动，并按照百姓的心意
救灾救难，普度众生

5

雨水、阳光被贮藏
阴天的时候拿出几块炫耀
成为盛装人群的中心
简板一敲，指肚就与竹筒共振
从傍晚一直到等下
草垛藏着智慧的灵魂
人们驻足停留
麦粒在手中开始发芽
孩童眼中尽是渴求的目光

师徒的缘分带有天意
必须拒绝三次，还要考察三年
在母亲面前桀骜不驯的牛犊子
最终屈服于无形的鼻环
为了了解事物的本质
最终迷失在寻找的路上
世界的真相是什么呢？
有时候进入反而是远离

一人分饰多角，矛盾互相对立
时而目光清澈如水
化作闺房娇羞的新娘
时而吹胡子瞪眼
指挥千军万马若定
一板、一鼓
撑起世界的舞台
是善是恶，是丑是美
“全靠我一人安排”

6

淮风吹拂的大地是我们母亲
飞鸟张开翅膀
太阳踉跄着说这感恩的颂词
感谢大地的朝拜与供奉
来自泥土中的嘴巴
携着地心深处的启示
卑微的和高贵的
在说书艺人面前没有等级之分
最低矮的下九流接纳了乡贤的敬意
大鼓书代代相传
你我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故事的主角

牛羊肥美，背上是勤劳的种子
粟米被奉献，向着明晃晃的智慧
江河在他的掌纹中流淌
燃烧的舌头
亮光可以与太阳媲美
冬去春来，麦子绿了又黄
河水干了又涨
喜爱热闹的农人
一次次在树荫下聚集
人生好比永不谢幕的舞台
重复上演的剧情
环绕着虫鸣
在回顾过去的细节中
升高，为早已耳熟能详的结局唏嘘


7

盛大的叙事一丝不苟
死者与生者平起平坐
灰光笼罩着沉重的眼皮
直到星星打起了哈欠
他们起身，周围的一切跟着起身
失去的不难掌握
每一个动人的瞬间
都在丰盈着贫乏的光阴

在平原漫步，寻访有意消失的艺术
可以丢失岁月
不可以失去求索的灵魂
从长江到淮河
永不停息的浪花翻滚着
每一个水流的漩涡里
都有生命的回声
对它了如指掌的村民
血液里与河流有同样的魂魄
沿着河滩上先民的足迹
写下古老冗长的笔记

本诗原载《延河》2020年1月下，原标题为《鼓韵在平原翻滚》




王长征，作品见于《中国作家》《诗刊》《星星》等百家刊物。已出版诗《漂在北京》等多部文集，荣获“第二届中国长诗奖”“中国诗歌万里行优秀诗人奖”“郭小川诗歌奖”“2019年度全国十佳新锐诗人”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