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李商雨
李商雨，生于上世纪70年代，2000年读完大学。写诗二十余年，近几年也写写诗歌评论。诗歌及诗评见于《诗刊》《诗歌月刊》《人民文学》《扬子江评论》《民族文学研究》《中国现代文化与文学》等刊物。
一半是农民，一半是渔夫（组诗）
气味
午后，黄葛树出神 午后，有一种气味
我翻开一本书，而 “噪音使整个世界静默”
我翻开一种气味 翻开整个下午
不，我翻开了少年时代 翻开寂静的春天
一件红衣服的气味 一只尖尖的鼻子的气味
一个笑声里，有你的 牙齿的白色气味
我想，我有一种想念 但我说不出想念什么
气味是一个形体 它被翻开，裸露的人生
注：“噪音使整个世界静默”，为阿米亥诗集名，见[以色列]耶胡达·阿米亥《噪音使整个世界静默》，傅浩译，作家出版社2016年。
2017-3-23
被我们遗忘的风车
有一天下午，早春的风 吹动路边干枯的树木 在村子外面 两个、三个、七个孩子迎风奔跑 我无意于留恋这幼年的远景 哥哥，那时，我们奔跑的时候 手里拿着纸风车 我们用练习本的纸做的 下午，我们念了一篇《少年鼓手》 擎着风车，迎风成长为少年 后来你娶妻生子，并去了新疆 三十年后，表妹说 我的哥哥我已经不认识他 我的哥哥只有在有事的时候 才给我打电话，一打电话 就必定有事。我没有去过新疆 那里远比玉门关更远 春风飞度那里吗？反正 我想象会有一场雨 在没有春风的地方零落 在哪个墙角，淋湿了被遗忘的风车
2017年6月9日星期五
夕阳
夕阳发出奇怪的咕噜声 仿佛饥饿的猪，欢快 地吃着食槽里的糠
那天，一位妇女 在收晾衣绳上的衣服， 她用红色的风扶住
晃动的绳子 槐树下，一个小孩 在门槛上弄一架 寂静的木飞机
那飞机真的很寂静，即便 在它飞起时，即便 在它飞上树梢时
2016-12-03；2017-6-27修改
中秋节悼亡
一
妈妈每隔几天就杀一只鸡 妈妈杀鸡的时候 不让你看杀鸡的场面
因你小时候就见不得疼痛 因你小时候就见不得生死 妈妈就让你躲在屋里不要出来
她以为你就坐在锅边等着 她以为你就坐在凳子上等着 她以为你就坐在床边等着
在你小的时候，妈妈杀鸡 你常趴在门边偷偷看她 你常扒开窗帘偷偷看她
妈妈知道你的小把戏 妈妈拿毛巾擦擦手，幸福地笑了 而今，妈妈每隔几天就杀一只鸡
二
月复一月，星球滑向深渊 在深夜的卧室里，日记停在 一把钢制的咖啡勺边上
不知道这是不是时光的意思 （但绝不是命运的意思） 它希望，一切都停下来吧
木桌停在木桌的地方 床停在床的地方 你的拖鞋，停在拖鞋的地方
胳膊停在月辉里，生凉 黑头发停下，在夜色边上 嘴，停在半空，半明半隐
心无处安放？有窗户呢 请收拾一下吧 这是你的几何、代数课本
那是你的袜子、口红、指甲刀 这是你的发卡、扣子 那是你的贝壳、小海螺
2018年9月26日星期三
小张的回忆
在他到城里打工第三个 年头，他偶尔开始思乡 第四个年头，思乡情绪 越发高涨，像癫痫发作 他不得不在夜晚下班后 借助三瓶烧酒回忆家乡 （二锅头？江小白？……）
最先 跳入他脑子的是一些屁股 夏日河边，五六个小孩 脱光衣服扎到河里去洗澡 女人呢？因为他爹没钱 他还没娶上媳妇呢 他还不知道，女人身上 究竟有什么气味…… 百般深刻思想，掉进黑暗
他带着失望，张着嘴睡着了 电灯光，像烛火一样跳 在梦里，那个农夫 看见了一条灰白的街道 市声鼎沸，人来人往 那条街上：王瘸子糖果铺 丁老二肉摊，张老大饭店 李傻子麻花，小刘酱咸菜
木桥夕照，小镇八景之一 秋汛看水，乱云压到头顶上 镇上唱大戏，小唐花脸 他曾经疑问：唱戏的也吃饭？ 一名少女在排练，清唱 “张先生的病情可不轻” 莺莺，她身上的干草味 阳光味，烧酒味，猪肉味
2018年10月10日，成都
并刀说
并刀说：我只为颓废而生 并刀说：我只为夜晚而生 并刀说：我只为美丽而生……
风一吹，八十年代就回来了 风一吹，窄巷里人就如潮涌 风一吹，冬天的厕所就干净 风一吹，他就起身去打苍蝇
妈妈年关卫生大扫除 爸爸年关弄一个猪头 爷爷年关看门口的狗 奶奶早死了，不用做事
冰岛渔夫，天方夜谭 三国演义，源氏物语 并刀说：如水，胜雪 并刀说：马滑霜浓你还回去
并刀说：我只为颓废而生 并刀说：我只为夜晚而生 并刀说：我只为精致而生 ……
2018年10月10日，成都
世事难料
有关他的童年，他不仅想起 黄昏小镇阴郁、泥泞的街道 还有一棵榆树，两个小学生 三个神灵，四个穿紫衣的鬼
下雨的时候，他用脸去贴檐下 有棉布质感的凉风 这让他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 他的童年有一股棉麻的味道
在人间，死亡可以很精致 有时也会很潦草 而事物结束的地方，不一定有 清晰的痕迹，比如小小的童年
2018年10月22日，成都
七月流火
一只苍蝇停在窗外 它戴着绿眼镜，洋气极了 阳光嗡嗡了几声 在一栋旧式的砖瓦小楼
夏热，前夜里的流星雨 在上午十点整准时落到巷子里 那是1994年的北方县城 也是2018年的澛港小镇
我没有办法不感到困惑呢 宇宙为何可大又可小呢 遥远而又咫尺的事呢 为何是极乐净土，男女之间
一只苍蝇停在一栋小楼上 一架飞机停在火星上 夏热，火星在七月流下火 但七月流火，并不是热
2018年10月22日，成都
冬至怀乡
仿佛是为了冬至，才 下了这一整天的雨 仿佛为了更像样一点，冬天 才缩小在雨点里
就在十天前，银杏 叶子刚刚落光 我知道，每一片叶子 都藏着一个家乡
那遥远、不可到达的 家乡，那过去的时日 变成一块、又一块光斑 在阴沉的早上、中午
下午来的时候，他 开始想起每一个逝去的 亲人：外公、外婆 爷爷、奶奶……
十年没有回家了，家 就藏在每一片落叶里 如果想家，那就 走到树下看看落叶好了
那些尘土飞扬的路 那些撕心裂肺的摩托车声 还有几个美丽、自私的女孩 她们永远十六岁、十八岁
2018/12/23
一半是农民，一半是渔夫
他是农民，虽然他的父亲 是小镇的知识分子，并且做过 当地的税务官，他的哥哥 因此成为县地税局的 副局长。但作为家里 最小的儿子，他依然是 一个农民，然而他不介意 这个身份。除此之外 他还以逮鱼作为他的半个职业 一半是农民，一半是渔夫 他经年累月勤于去河里 下网，起早摸黑划船捕鱼 天亮再到集市上去卖 如此一晃二十年 他常在端起酒杯时 不屑地掷一句：我什么没见过 这话比玻璃杯要清脆 你尽管去想此话言外之意 反正他不愿细说黑夜里 出没的鬼魂、妖怪、天际炸裂的 流星。他的一个朋友在背后 常常说，这是世上最好的 渔夫。他不是从 天方夜谭里来，他就 生活在一个尘土扑面的小镇 今年四十三，身上带水气 大口喝酒。他目光 尖锐，仿佛鱼鹰。少白头 而今已是一头与年龄 不相称的白发。高一辍学时，喜欢 契诃夫、毛姆、石川啄木 本来他可以成为一名文艺青年 但却有滋有味做起了农民 和半职业渔夫。不定时 他就拿几百块钱，塞到他的 一个朋友的父母手里 他说他借了他们儿子的钱，现在 还给他们。他以这种方式 不断帮助那人继续念书 这个农民，这个半职业渔夫 他最常说的话是 这世界上有鬼 我亲眼见过，你必须得相信
2018/12/25
在幸福的星辰下
悬在头顶的、渺小而巨大的 星辰，有时它 又像是一粒沙子，一点萤火
但星辰并不自觉，它不觉得自己 在宇宙的渺小、相对于人类 令人感到恐怖的巨大
它只是漂浮在虚无里，但虚无 并非真的虚无，暗物质，引力波 神的量子，它自己的心跳
它有一个名字，它叫木星，或者土星 它无意于打扰 任何人，它只是在那里
无声、无色、无香味触法 有时，在窗外，风荡漾了一下 它也随窗帘荡漾一下
它安于自我的生活，它无始无终 它应和我们的生活，却不伤害任何人 有时它像影子，有时它叫时间
而我们在它之下，在它之中，在它之外 幸福的星辰，没有幸福也没有不幸 倏忽的花朵，安静地悬在头顶
2019/2/25
人到中年
年岁如恒星，悬挂在头顶…… 时光如行星，在轨道运行…… 哎，有什么办法，风在吹
在午后，我们喝了一碗罗宋汤 春阴，总会把弄堂变得更写实 春阴，总会让香樟树更安静
那年你买了一本《三个火枪手》 那年你爸爸在巷里见到一个鬼 当我们讲起往事，其实在 讲起人到中年，哎，中学里的
一滴雨水溅到了桌子上，擦掉 中学里的一滴雨水溅到了课本上 擦掉，那个女生爱上了地理老师 该怎么办？
哎，多年后，你爱上了松树 人世间再没有什么比得上这样的 风景，寂静、依恋、无碍 只有它配得上这卿云烂的年纪
20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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