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作者：赵玉莲
        父亲离开我们整整一百天了，父亲的音容笑貌不时回响在我的耳畔。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我本该前去父亲的坟头给他烧张纸，陪他说说话，可是突如其来的冠状病毒引发的肺炎疫情，让我无法回去为父亲祭拜了，心里有些愧疚不安。
      祖国有难，我不能给祖国添乱。身在外地，我本来可以早点回家，但每每想到回去以后按疫情防控要求需要居家隔离14天，隔离期间，社区和物业工作人员，他们百忙之中每天要来给我量体温，给我买菜，我思量再三还是打消了回去祭父的念头。面对日益严峻的疫情，医学专家、白衣战士、人民警察、爱心志愿者，无数的地方，无数的英雄，他们为抗疫倾尽所有，被保护的我们，怎能忍心随意走动呢？我想天堂的父亲是不会怪我的，他在另一个世界是有感知的，因为他和母亲最近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梦中的父亲依然和蔼慈祥，和母亲有说有笑。梦醒之后，我一遍又一遍回味梦中的情景，心里五味杂陈。我把梦境仔细说给兄弟姐妹听，她们忧伤的心灵也得到了些安慰。
         父亲的药厢记载了父亲的一生，是乡亲们心中的三春光辉，是我心中的香雾云懐。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我看到了一个用层层布包裹着的陈旧药厢。药箱边缘都磨破了，但红色十字依然醒目，药厢是父亲从医三十年的记录者，诉说着父亲治病救人的无数个故事，凝聚着父亲全部的心血，所以显得弥足珍贵。父亲注定与医生有缘。曾经他有机会成为一名教师，当年以全乡第六名的成绩考上师范学校的父亲，读书一年后患上了严重的肺咳血，血越咳越多，最后不得不办理退学。熟知医理的爷爷，挖草药熬草药，奇迹般治好患病的父亲。也正因为如此，父亲对医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白天干农活，晚上回家就跟着爷爷学医理。在当时医疗落后的年代，国家大力发展农村医生，经常举办各种疾病防御的培训。父亲没有放弃任何学习的机会，他坚持徒步参加各种医学培训，父亲憋着一股劲，学了三年，终于掌握治病救人的基本技能。父亲一个肩膀扛着锄头，一个肩膀背着十字医包，矮小瘦弱的身子像风一样，越过田间地头，掠过我童年记忆的涟漪。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为了进一步提高自己的医学技能，父亲在自己身上练针灸，练扎针技术，练到自己满意为止。药品尤其是抗生素紧缺的年代，父亲靠挖草药和针灸技术治好了乡亲们的疑难杂症。因为贫穷，村民们没钱买煤，穿的单薄，稍微上了岁数的，都有风湿性关节炎，父亲每天晚上拖着劳累了一天的瘦弱身子，逐个为他们免费针灸、推拿按摩，治好了许多老人的寒腿病。因村民们饮用的泉水池常有马、牛、羊等牲口喝水，泉水被大肠杆菌污染，每年夏季，村子里胃肠炎爆发，有的村民买不起药，父亲就想到了一个既省钱治疗效果又好的方法--灌肠。所谓灌肠，就是把黄连素、氯霉素等抗生素碾碎后用生理盐水制成糊状，然后用软管注入到患者的直肠。那会儿没有医用手套，更没有防护服，病菌污染了父亲的手和衣服，虽然他用这种见效快的方法把病人治好了，可我的母亲就遭殃了。母亲自我记事起肠胃就不好，父亲每次给病人治完病回来，没过一会儿我母亲就上吐下泻，可他又用同样的方法治愈了母亲。更难能可贵的是，父亲既当人医，又当兽医，张家的骡子病了来找他，李家的猪病了也来找他，他总是乐呵呵地有求必应，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那些畜禽病他都治好了。为了方便给乡亲家养的家畜打针，父亲买了好几个兽用针管备用。有一年秋收时节，父亲割了两个小时麦子后放下镰刀，顾不上喝口水按时去给病畜打针，因路途远，来回大半天，当他再次回到麦田时，未来得及收割的麦子全部被冰苞击打得七零八落，金黄的麦粒洒了一地，母亲默默流泪。三十年来，不论刮风下雨还是烈日严寒，无论父亲白天干农活多累，晚上只要有紧急病求诊，也不管是夜里几点，父亲背起沉甸甸的药厢，像兔子一样拔腿就跑，经常是将病人家属丢在身后。父亲的无私付出，乡亲们对他敬重有加。记得村委黑板报上写满了村里人对父亲的感激与赞扬，一个享誉乡村赤脚医生的名字是父亲永不磨灭的精神传承。
        赤脚医生，父亲一干就是三十年，他的心里永远有爱的光辉。父亲就像一朵向日葵，所到之处，人们都围着他转，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是父亲血汗的结晶。久而久之，父亲的声誉和名望也越来越高了，邻乡的村民生了病都来找父亲，父亲翻山越岭背着沉甸甸的药箱，走过了山高水远的十里八乡，总是不厌其烦地为病人把脉诊治，采药熬药，从来没让父老乡亲失望过。我为父亲而自豪，我为父亲敬佑生命、救死扶伤、甘于奉献的精神而感动。父亲对医学精益本精，他白天帮母亲干农活，夜深人静当人们熟睡时，他挑灯苦读，那昏黄的煤油灯的火舌闪动着父亲执着的梦想。那几本仅有的医学书籍经他反复翻阅到泛黄起皱的程度。母亲总是嫌父亲干活慢，而父亲总是轻言细语地说，我不仅仅是汗滴禾下土的农民，更是责任重大的医生，作为医生，就得沉稳，不能慌张。父亲用他的人格魅力和对医学的孜孜不倦的追求，诠释了人世间的真善美。父亲去世行丧期间，村里人谈及此事，个个感动得热泪盈眶。族人说，为赵老送行，是我们村民的大事，无论多紧的活都要放一放。亲朋好友千里迢迢赶来，只为了看善良的父亲最后一眼，只为了送一生行善的父亲最后一程。
       父亲用瘦弱的肩膀承载着儿女成长的梦想，在布满荆棘的大地上，他为责任压弯了脊梁。安贫生活，父亲用他粗糙又温暖的大手，托起我们童年的幸福。父亲话不多，言语温和，就像药一样，能止住家长里短的痛。父亲的轻言细语，一路伴随着我们兄弟姐妹的童年成长。思想禁固的年代，父亲是村子里第一个提倡女孩子读书的，为了供我们上学，农活、洗衣做饭、喂猪放羊等繁重的活只能靠他和母亲。虽然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但父亲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沧桑的村口，依然站立着父亲的脊梁。父亲去世的这一百个日日夜夜我由悲痛化为思念，再把思念转化为好好爱自己。儿女永远是父母最牵挂的孩子，我把日子过舒心了，我想，天堂的父亲心里就踏实了。
       诚信具有向上向善的力量。从小，在父亲的熏陶下，我的人生理想是当一名受人尊敬的医生，我想背起父亲的医药箱，接过他的接力棒拯救病人。高考填志愿，我便毫不犹豫第一志愿填了医学院，可阴差阳错录取到畜牧兽医学院，我很是沮丧。父亲轻言细语安慰我，让我明白了人医和兽医药理是相同的，只不过兽医用药药量大一些的道理。父亲鼓励我好好学中医，把中药方子都背得滚瓜烂熟，然后根据病情加减处方，定能消除百病。在父亲的教导下，我在学校勤奋学习，专业课门门优秀，参加工作之后，起初牢记父亲的教诲，我的确是个合格的兽医，通过中西医结合的方法治好了几例牛羊瘤胃鼓气病、前胃驰缓病，遗憾的是工作一年之后我就不当兽医了，我辜负了父亲的期望，脑子里的那些药方子也都悉数还给老师和父亲了。想想父亲年届耄耋，依然读书不辍，我感到非常羞愧。
        父亲心系儿女身，操心到老病缠身，倘若有病请医看，情愿替父把病担。父亲治好了很多人的病，可他得了不治之症，我恨自己无能为力。2015年4月23日父亲身体不适住院，做了血常规及CT等各项检查，被医生诊断为胸腔间皮癌晚期。父亲倍受折磨，胸腔积液，肺脏呈蜂窝状，只能靠右肺叶艰难呼吸，医生让我们赶紧出院准备后事，估计熬不过三个月。因我弟弟响应教育号召，去果洛麻多县支教一年时间未满，所以照顾父亲的担子就落到了我妹妹的身上，妹妹是自由职业，有足够时间照看父亲、陪伴父亲。父亲出院后卧床不起，脚肿得很历害，他靠读书看报度日，2米的床，足有1米堆满了各种书刊，有军事杂志，有伟人传记，有历史书籍，还有本地报纸，父亲爱不释手，看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他从书中汲取营养，日子过得倒也开心快乐。父亲养病期间，我凭自己所学的医学知识为父亲进行调理，饮食上除了日常三顿饭，每天都服两勺“固元糕”，另加虫草、人参粉剂，给父亲补充营养，令我欣喜的是调理了一个月后父亲身体渐渐有了起色，脚不肿了，呼吸也不太急促了，父亲食欲大增，一家人喜形于色，父亲顽强的生命力令我惊叹不已。然而父亲身体依然虚弱，只能勉强上厕所。那可恶的流感一次又一次袭击父亲，呼吸困难的父亲患上流感后喘不上气，于是我这个兽医就成了父亲的专业医生，为他负责医治，为他输液。还记得第一次给父亲输液时我跟父亲开玩笑说，我是兽医，我问父亲怕不怕，父亲坚定地说：“不怕”，父亲的话让我充满了信心，每次扎根都很顺利。令我欣慰的是，父亲似乎懂我的良苦用心，每次输完液立即见效。平时我让姐姐有空就把输液用药液、胶贴、输液器都买好，一旦父亲出现高烧、咳嗽、呼吸困难等症状时，我就为他输2至3天液，每次都是药到症状缓解。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2017年12月18日，父亲又患上了流行性重感冒，我量了血压，偏高，头一天输完液就给他服了降压药，谁知高烧不退，引发脑梗，所幸两天后父亲的感冒症状缓解后我给他服了丹参片和肠溶APC，略有好转。但从此以后，父亲生活不能自理，言语起来很吃力，目光也暗淡了很多，思维时而明白，时而糊涂，再也不能读书看报了，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发呆。习惯了阅读书报的父亲，我深知他的孤独寂寞和无聊无奈。我尽量抽时间从省城坐班车陪伴父亲，为他洗头、剃须、剪指甲、洗衣做饭、读书读报。有一天，我让姐姐为父亲朗诵我写的《我的父亲》，姐姐刚读了两句，父亲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随着文中情节的跌宕起伏，父亲时而微笑，时而哽咽，激动不已。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像孩子一样的父亲，我既伤心又激动，忍不住拍了一段视频。之后，我把姐姐给父亲朗读时的视频，珍藏在手机里，每当我想念父亲时，就打开手机看看，感觉父亲时刻都在我身边。我和姐姐为父亲朗读，让他重新感受到文字的光芒和温暖。每次去看望他，他就会问我最近写了什么，要我读给他听。我的写作动力，大部分源自父亲的需求。我知道父亲非常思念爷爷奶奶，思念母亲，思念家乡的一草一木，所以我写的文章大多都涵盖这些内容。我把曾经的一些美好写出来，读给父亲听。为他读老家院子里那棵开满杏花的树，为他读陡坡地里盛开的油菜花，为他读秋收往事，为他读家乡日新月异的变化，为他读他曾经治愈的那位男孩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对子孙美好生活的期待和对社会、对家乡的遐想之中。文字滋养了父亲的心灵，他的内心不再孤独。我快乐着父亲的快乐，忧伤着父亲的忧伤。我拙劣地写作，拙劣地朗读，乐此不疲。以特殊的方式尽孝心，我感到很幸福。有一天，我把弟弟写的一首《致风浊残年的父亲》读给父亲听：“无情的寒风毫无怜悯之心，一天比一天更加肆虐，摧残着您病弱的身体，而您如同未飘落的枯叶依恋在枝头，牢牢地抓住，不松手……读到这里，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滑落在我的手心上。我心里默默地祈祷：泪水呀，你溅落到父亲干枯的皮肤上吧，滋润这棵养育子女、为十里八乡的乡亲治病的枯藤老树。
       过了一年，弟弟从果洛麻多支教回来，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很多时候都是弟弟抱着父亲去上厕所，弟弟晚上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平时都是弟弟和姐姐照看，父亲一旦病情加重，弟弟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去陪护。后期父亲身体皮包骨头越来越虚弱，可仍然不让子女请假，父亲说选择了教师就是选择了责任担当，绝不能误人子弟。弟弟谨记父亲的教诲，每天早上5:30起来先扶父亲上厕所，然后为父亲洗脸、端饭。因弟弟是班主任，工作特别忙，他把父亲安顿好之后，赶紧跑去学校给学生上课，从没请过一天假，他的学生很争气，每年汇考成绩都名列第一。
         噩耗传来是夜晚。父亲自查出胸腔间皮癌，他凭着坚强的毅力支撑着孱弱的生命，陪伴儿女们度过了1648个日日夜夜，2019年11月26日（农历十一月初一）冬月第一天终因呼吸困难与世长辞。当天，像往常一样我给父亲输完液，喂他吃了半碗海参稀饭，临走前我告诉父亲明天早上再来为他输液时，父亲点了点头，但我看到父亲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我扶他躺平后大颗泪珠滴到枕巾上。父亲的泪水让我的心伤心到了极点，我强忍住眼泪等父亲睡着我就回家了，晚上十点弟弟打来电话，告诉我父亲断气了，一时我难以置信。父亲这样的状态已经一年多了，谁料竟然是永别。去世当天，姐姐下午给学生上完课说是要来看父亲，我没让姐姐来，因为她刚上完课很辛苦，我想让姐姐休息会。父亲去世后姐姐火急火燎赶到父亲身边，姐姐给我说：“我跑到父亲身边时，父亲身体还热乎，我抱了一会儿，亲了一下他的脸，然后为他换衣服。”姐姐说完泣不成声。 父亲去世后凌晨5点，我昏昏沉沉睡者了，梦到眼前一颗大大的仙桃树，树上结满了诱人的桃子。我想父亲一生良善，晚年备受疾病的折磨，父亲一定是登上了极乐世界，他也一定会福泽子孙的。虽然他的离世我早有思想准备，然而当他真正离开我们时，我的心像是剜掉了一块肉，痛的撕心裂肺，夜不能寐，茶饭无味……他一生为人着想，救死扶伤，行善无数，老天为他动容，清晨安葬之时起，连降两天大雪，凌晨4点半灵车开往墓地的公路上，十几辆车为他送行，行至山路，村里人为父亲的灵柩换上了三轮车，照着手电筒摸索前行至陡峭的墓地，凌晨7点终于将父亲安然入葬。
       父亲虽只是一个平凡质朴的农民和赤脚医生，却是我内心世界的一座山。父亲去世后，我想用文字表达悲痛的心情，但每写一行字，眼泪一次又一次模糊我的双眼，根本无法写下去。巨大的悲痛及连续三天熬夜，我瘦了一大圈。父亲在时“上有老”是一种表面的负担，父亲走了，“亲不待”是一种本质的孤单。把父亲埋葬之后，我昏昏沉沉睡了一个星期，儿子看着我的样子很是心疼，每天晚上给我做饭、洗锅，不参加娱乐活动，推脱不了的，去一会之后又回来陪我。父亲去世后，儿子比以前懂事了，他是以关心我的方式怀念爷爷，赞扬爷爷。看着我悲痛欲绝的样子，儿子劝导说：妈妈你一定要坚强，要过姥爷生前所希望的日子。在儿子的劝导下我渐渐控制住了自己悲伤的情绪。
       慈父万滴血，供我去上学，还送千行泪，陪我一路行，即便十分孝，难报一世恩。父亲三七、五七祭拜日，我们爬山越岭去祭拜父亲，崎岖不平的山路再一次勾起了我对父亲无尽的思念。途经我家的三块地，我不禁想起在这片黑土地里一家人度过的美好时光。我们曾和父亲豆花香里说丰年，一起叹麦浪滚滚如金铺，一起赞洋芋花开赛牡丹，父亲正是靠这些陡坡地养活了我们，为我们给了求学之路。父亲的恩德，我无以回报，我只能用饱含深情的文字，把积蓄已久的思念淋漓尽致地向天堂的父亲倾诉。
      一年一度春风至，万物复苏一片新。过些天老家院子里父亲精心栽培的杏树就要开花了，然而父亲再也看不到了，看不到秋日里树枝上诱人的红杏，看不到田野里绿油油的麦田……我不得不告诉自己，父亲的的确确走了，我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了。然而当我想到他瘦骨嶙峋的模样，想到他终于可以常年依偎在爷爷奶奶的怀抱，陪伴他日思夜想的母亲，我的心也就释怀了。
      “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容易，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几十年来，我被父亲的言行震撼着，感动着。父亲的谆谆教诲犹如乡间清泉在我心中流淌着，让我的生活永远漂荡着快乐的芬芳。我敬爱的父亲，如果真有来世，您还是做我父亲，让我还做您的女儿，为您尽没有尽到的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