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喜欢看闪电

“河水的奔跑应该只是个表象，真东西藏着没露出来，它还在水下，还沉着气呢，真东西怎么可能轻易被人发现？”

王小妮，现居深圳。出版有诗集《出门种葵花》、随笔《随手》、非虚构《上课记》、长篇小说《方圆四十里》等。

随手选摘

王小妮

疑问

太阳出来了，万物都生长，月亮出来了，万物又在干什么？

已经重复问过了无数遍，今天又看见当空的大月亮，又是自问。

自问无答。

农业用品商店

女老板过来说，她经营全岛最大的肥料农药批发生意，春风得意状。

我们在看挪威的复合肥，问她好用不好用，要买回去试试。

女老板还没说话，这时候一个头上戴头盔的摩托人过来问水果树用的杀虫剂。听见我们说试试，摩托人回头来说：挪威的肥还用试？

看他理直气壮，好像他就是挪威人。

摩托人个子顶多一米七，海南当地口音，两只手举着农药瓶，劳动过后的特黑的指甲。

带着无名种子回家

到荒地里走了一阵，目的是折几支芦苇，这些天芦苇正开花。

裙子上沾满了无名的种子，凸凸的很难摘下去。某些草的种子不顾疲倦无声无息，跟我走了整整一天，在没有任何结果的一天里，茫然的跟随。

晚上，用了很多时间摘掉它们，丢进垃圾桶，然后去把芦苇插起来，继续佯装还爱着这生活。

看河

那天，郑州的报纸上说黄河小浪底泄洪冲沙，我们赶到黄河花园口去。没想到河岸上早已经集合了很多人，可能有几千人，可能常年住在河边的农民都来看热闹了。

本来已经够黄的水，忽然被搅成了发狂的黄褐色的粥一样，气愤地翻滚。

河面上还浮着连片的麦茬，不知道在上游的什么地方被人点燃了，长烟滚滚，向着下游走。有人架着还不会走路的婴儿的臂弯，把孩子慢慢沉到水里，让黄水冲着那两锭白棉线似的腿，大人用河南话反复地说：下河了下河了下河了。

那短时间临时住在郑州，多次去城北的黄河，泄洪这天是第一次感觉这条河是个活物，它是有生命的，一条不得不畏惧的猛兽。

婴儿被从水面提起来以后，现场安静极了，再没有人吵嚷喊叫，大家都在看那黄水，气氛有点压抑。河水的奔跑应该只是个表象，真东西藏着没露出来，它还在水下，还沉着气呢，真东西怎么可能轻易被人发现？

社会是怎样循环的

在中原小城的路边买西瓜，交给瓜农几张纸币，带着西瓜走开的时候，瓜农正小心地掀起上衣把钱掖进去。

到了晚上，瓜农的妻子在熏黄的蚊帐里把一张张钱理齐抚平。秋天，瓜农的孩子在收了庄稼空旷田野边把钱卷成一小卷。乡村教师往手指上吐口水，把一大叠钱数了又数，出门交到会计的桌上。这只是无限循环中可以想象的最简单的一小段。

在我之前，那几张买西瓜的钱来从哪儿来？

我只知道，邮局窗口后面穿绿制服的女人把很不整齐的钱合拢，挑出几张脏得变了色的，剩下的塞进数钞机，机器数过两遍以后交给我，她随口说今天汇款的都是附近工地的，都汇到乡下老家了。拿着这些血汗钱出邮局门，路边正好遇见那辆卖西瓜的农用车…

北窗下的池塘

官方公布的数字说，中国平均每年消失20个自然湖泊，建国50年已经消失了超过1000个。

这片离我最近的水应该不在统计之内，它太小了，根本称不上是个湖。可对于周边的大人孩子，这就是一片湖。现在它还没消失，但是去年，满满一塘的荷花消失了，叫成一片的蛙安静了，水蛇和小鱼少多了。那天，有人下池塘，拉了好几张网，能吃的都捞走，活蹦乱跳的都死掉，然后他们放了一天一夜的水，现在，这里只有一点泥和周围的椰子树在泥中发抖的倒影。

荷塘

2006年的中秋节深夜，整个海岛很安静。我看见窗外的荷塘跟盛满了碎锡箔纸片的长方形盒子似的，没任何人会去碰一碰那盒子，它在大地上稳妥极了。

月亮正被楼顶遮住，这时候能看见的，只有它非常含蓄又低调的薄光。

月光

那时候，我爸爸很年轻，一个思想很不灵活的忠诚的警察，枪放在手提包里，上有轨电车，有一次一个小偷碰他包，他听见背后说：有枪。小偷立刻吓退了，他当然不知道是身边的哪个干的。

警察皮鞋很沉，下雪的晚上踩着积雪回家，院子里留下的脚印很深。

每到年底必买新年画，画上一定有月亮，西厢记或者嫦娥奔月，然后，整年看那几幅年画，渐渐知道他内心的缠绵，但是为了有个安全的人生，他不知不觉把自己武装得很像，很端正，很忠诚，外表坚定，内心一直挣扎着通往另一方向，一个自由的方向。

奇怪，2005年我开始写月光，觉得“月光”这题目可以无期限无障碍地一直写下去。啊啊，我早过了他那时侯的年纪，在大雪天抱一卷年画回来的爸爸那时候不过30多岁，他多么敬仰诗意又内心纠结。他都走了那么多年，而我才刚刚醒悟，过去居然没发现。

军人在跑步

看不出他们谁是谁，看不出他们都在想什么，一列队伍，脚步超级整齐，都是男的。

想到和尚，和尚跑完步去念经，这些军人跑完了，正在路边立定，训话，不知道训些什么。最后，解散，他们踩出来的尘土未散，夜幕往往都这样，降得比较缓慢，好像不舍得，好像不甘心。

一个人时而翻书，时而翻晾麦子

那个人，他就趴在水泥路面上翻书。路面本来是宽的，可以通向县城通向省城通向比省还大的地方，但是，现在，它哪儿也不通，路上晾满了新麦子，黄的，从某个角度看，好像是从地平线那边铺过来的，其实不是，只是一小段。

那个趴着看书的人本来是路上翻晾麦子，这会儿忘了麦子，被一本书迷住了。

有人经过，他漫不经心爬起来，个子不高，抓着一对裤腿抖麦粒，样子有点猥琐。装作没事的样子，沙沙沙去翻麦，书已经卷起来在松垮的裤子口袋里，新翻开的麦显得稍稍深一点的黄。

看书和晾麦子不一样，后者堂堂正正理直气壮。和劳动比，看书是闲事，看书是隐私，看书要避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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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掉了的拖拉机

那个人爬到一堆生锈的钢铁上去拍照。仔细看，那是一架废弃很久了的瘫掉了的拖拉机。它全身都锈了，所有的螺丝都是橙黄色，再也拖不动什么了，旧时代里的老家伙。

和那个人同时上了拖拉机的还有两只羽毛散乱的花公鸡，它们上去追逐扑腾撒欢打鸣，增加了很多额外的快乐。

那个人摆出胜利的手势和死掉的废铁拍照，还想踩到更高的地方去，拖拉机当然不反抗，看上去还有点泰然自若，废铁也有君子风度。

弹吉它的少年

少年一进门就坐在窗前弹吉它，他每天刻苦练习，已经是第九个星期了。

被他喊到窗前，阳光四射，简直让人睁不开眼睛。

他让我听EM和弦。手上都是枇杷水，本来我正在剥枇杷。不管在做什么，他都要我定在那儿听。真的，这和弦让人感到忧伤。

外面渐渐黑了，少年离开了窗前，一大块黑暗被腾出来。

少年说：有一个作家叫王小波，把想搞摇滚乐的外甥给劝“好”了，表示不再搞那个了。少年嘲笑那个外甥，说那种不坚定的人忽然回心转意，一点也不奇怪。

少年追着我，给我讲苦难必须得亲身体验，就象EM和弦必须是乐手自己弹出来。后来，整个晚上他都给我讲“NIRVANA”乐队和它的主音，直到四周的楼房都熄灯了，像一片立在夜里的草人。

我能再享受多少年这种幸福，听少年提着吉它追着跟我说话。

咳嗽

北方的电影院里，总是不安静，一边看电影，一边听人咳嗽。剧情总是革命者最后胜利合唱。有些人总是在胜利到来中忍不住咳嗽。

北方，那种容易使人联想到古代庙宇的大屋檐电影院，门口蹲着用小茶盅卖炒葵花籽的，拿棉被裹着一箱冰棍的，草把儿上插满了冰糖葫芦的，小商贩们中间，连一个卖咳嗽药的都没有。

北方的电影院给了我强烈不灭的印象，革命的胜利和满场的咳嗽同时发生。胜利就是咳嗽，我把它们单独抽离再拼接出来，只是一时觉得好玩。

数据

看到一个数据：荷兰家猪的肠子全长13.5公分，中国家猪的肠子全长16公分，据说多出来2.5公分的原因，是由于得不到充足的粮食，中国家猪想要填饱肚子，只有靠增加植物秸秆野菜等等“青饲料”，这多出来的2.5公分很重要，它使猪不致于饥饿而耽误生长。

究竟要用多少年才能改变猪肠子的长度，不知道。

天上的魔术

天边这么多的闪电，它们集中在远远的一片湖面上，不断闪跳，打通着天空和地平线。天空里藏着个魔术师，隔一会炫耀他的道具鞭子，只是炫一下，不容细看就收回去。这人演技缭乱，演得还不错，算是有自己的绝活。

我一直都喜欢看闪电。

无所用力

这么好的蓝天这么好的风，这么安静的海岛和向东倾斜的椰子树。这种时候能做点什么呢，想想一个人所能做的事都挺没意思，就坐着，四处望一望。果然还有剩余的力气，还有劲没处使。

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