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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11 19:03:52 | 显示全部楼层

住在骑楼的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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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角以南是深秋时节仍青葱的梧桐。
迟暮的夕阳有心将最后几缕生命递进来,却被防盗网阻隔大半。这条老街宛若繁华商区里的一座孤岛。姑姑与梧桐树上一家乌鸦栖居于孤岛上。
木地板黯红依旧,皮沙发陈黄如初。苍老的铁门多生了几块老人斑。乌鸦一家已归巢,姑姑今日要搬家。
最后一次下班回来,一切熟知因为被冠以“最后一次”的头衔变得陌生。电视上放着她今早放进的演唱会影碟——让DVD中的歌者迎接每日返程的她是姑姑的习惯。再早几年,在这里等她归家的不仅有一张碟,还有一双笑眼、一碗热汤。
后来对她笑的那人走了,她能维系下来的只有每日歌声。
乌鸦一家是去年才搬进来的。与他们做了近邻业主后,姑姑最爱的便是在闲暇时靠在窗前,托着腮帮,看似观察这家邻居,思绪却摇摇晃晃飘远了,去遥望前年那次畅游异国,去遥吻电影中的罗马街头,将思绪风筝缓缓收线时,她总惊喜地发现一只乌鸦正注视她。见姑姑目光重聚焦落下来,小乌鸦拍拍羽毛未齐的翅膀,赶紧移开视线,装作东张西望。风声散在耳外。她心情大好,浅笑。
现在她又站在窗前,却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稀疏的阳光落在她扎底的马尾上,姑姑微微侧头向左轻瞟,发觉左肩上的发尾浸了网状的均匀轻薄的影,抬手,在故宫买的星辰表盘腕表上也染了浅漠的光。
星辰被日曜封存。她想——回忆若是星辰,终究会挣开束缚散向四方。不消说七年,可能刚将整街楼房拆完几秒,人们就会忘记这条老街,自己也会忘记这一树繁叶与乌鸦。
倏尔秋风大作,树叶簌簌如终曲哀鸣,又多几片黄叶做了婆娑树影的表象。寒潮临幸,满地离情。
今日挑选了最衬景的碟,此时正好播到最衬景的《风继续吹》,姑姑不忍再听,急忙将电视关掉,蹲下想取出影碟时,心里的泪却无法抑制地升上眼眶,泪眼朦胧的她望见门口旁的行李箱,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似有一块重石堵住喉咙,只吐得出一声呜咽。
直到这时,她才确切地感觉到,原来离别就在眼前。

姑姑推门进客房,检查是否有遗落的物品。
梨花木衣柜门上镶有一面长镜,姑姑记起自己十岁孤身来到这个城市时,亲戚带她走进这闺房,告诉她这便是她未来的住处。她听到这话,只觉这个城市的人说方言的音调音色都比家乡人要动听斯文,自己发出的那声“多谢”也因觉得自己沾染有小城粗俗口音而声细如蚊。
小小的她铺好床被,打开衣柜,恰与镜中人打了个照面。十来岁的脸尚稚气可人,短发被拢在耳后,上缀两只蝴蝶发夹。她向来不大喜欢自己那双眼尾上扬的眼和永远浅淡的唇色,这副疏离面相总让人错觉她很冷淡。长辈亲朋们偏爱的模样是像大姐那样的,不笑时显得文静,笑时露出两颗虎牙,又显得灵动。她没有虎牙,觉得自己笑得生硬,于是便不常笑。后来习惯了,养成了一份偏冷的样子,受冷遇成为常态,她也乐得不用强笑献佛。长此以往,朋友愈发稀有,笑容愈发罕见。
她记得第一次偷偷在床上哭是为了一道老师点她回答她因太紧张回答不出的数学题,在人前她一直强忍,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的眼泪就哗哗直下。她牙关死死咬紧被套,生怕发出哽咽太大声惊扰隔壁房亲戚。数学题的冲击渐渐淡了,她想起了初中同桌曾炫耀今早母亲帮扎的很好看的辫子,想起自己只动笔写了称谓却未寄回家的家书,想起了自己似未听清却铭记心底的下课后老师语重心长的话……第二天醒觉,被子的一角仍浸湿未干,脸上黏乎乎像融化不了的肉包泥。慢慢的,姑姑将初来时的乐观全部匿藏,新生出数缕多愁和独惘。
父母承诺她来后不久便可处理完事务,举家搬迁到这里来。姑姑先脚至,她在这度完童年,长大成人,又渐渐步入中年,从寄人篱下到成为此房之主,她都未等到承诺中的后脚到。
倒是那年——自己手中记录老街生活的工具从写生本变成海鸥4A相机的那年——由老街最长寿那棵树最低那枝丫见证,她拍照时朝左微倾不小心擦到他肩膀,枝丫上如米如雪的花正好落在他们两人肩上。自此邂逅,与他开启一段美好时光。
已到知天命之年,她的着装竟与四十年前初临的女孩相似,穿一件最爱的素白衣裙,踏一双米白色布鞋,只是手腕多了一块表,颈间多了一条碎钻银项链,身上多披一件针织披肩,淡妆遮不住眼角的细纹——她心仪的对象早不是那细眼尾。她无意识地嘴唇一抿,旋即又觉得这姿势太难看,生生交奉出一个笑来。长大后才明白没有虎牙的人也是不用害怕笑的。
姑姑又走神一会儿,想一想,蹲下来,拉开最底部的柜子。银色素戒平凡简约,这圆环仿若一位载不进童话书的睡美人,静静躺在柜中,被时间遗落。
若时间真能遗落一切该多幸福。
可她却仍记得他居家时爱穿藏青色T恤,煮的一手好菜,眼角下垂,唇色常年较深。那时的她有着小女人的欢愉和热情。她曾早上为他系领带,也曾细数他越来越少的回家次数。
多年往事最后只落下一枚戒指。
他决然离开的当晚,姑姑就看见公告栏里张贴了拆除老街的纸文公示。当晚她又梦见自己早晨从一架白色床上醒来,身上盖着已泛黄的白被,房间内除床外毫无装饰,也没有窗,只有四堵惨白的墙。她枕边有一面镜,她看见自己被画上了浓妆,唇红齿白,眼瞳却是泛着死气的青灰色。葬礼。她是葬礼的主人。
这会是老街的我吗?姑姑心里漠然。离开此地,将如水上的浮萍一无所依。
那日之后,老街内家灯一盏接一盏熄灭,原本的住客们去点亮他们的下一盏家灯。以繁华做冷清的布景。其实沉寂的只是这一条在都市夹缝中的街道罢了。
又是两年如梭,老街住客竟从百人减至三人,姑姑在众人离去间仍选择驻守,一改失爱的颓丧,又拾起少年时的那份自强,逐渐在公司熬出了头,升了职。每日事务繁多,早出晚归,不再有回家后对着荧屏歌者闲饮茶的时间,羸弱的身体也终是熬不过。三个月前她重病住院,在医院病床上梦见一日小雨悱恻,雨丝纤细难断,密云压弯了窗边的三角梅枝,带刺却无花的枝意外连通了房和梧桐的桥。她走回骑楼房下,插下钥匙那一刻骑楼轰然倒塌。木屑如刀。她看见楼的碎片,看见雏鸟的尸体,看见自己的私人用品完好无损地在楼房一侧。
她突然发觉,无论在外人面前体现得有多强大无畏,骑楼都是她的软肋。对于骑楼,对于与骑楼相关的时光,她终是不舍的。可她的骑楼在告诉她,她已经失去了,她该走了。
出院后,姑姑立即开始物色新居。
姑姑曾经以为她会与老街互为伴侣一辈子,早上可以去街头百年饭店吃早茶,晚上去街尾老书屋添置几本闲书。休息日与偶遇的街坊在街道上攀谈几句,打量着四处穿行却不属于这里的游客。这里的一砖一瓦、一屋一墙,都是外界稀奇的文物,随便拍一张照,画面内也一定存着典雅的风韵。老街在城市里,好比民国粤剧名伶罗兰小姐鹤立在一众二十一世纪善男信女之间,如此娇美、如此自傲,自然能招到慕名而来的蜂蝶。
姑姑曾以为余生就这样了。城市也以为余生就这样。可悠悠时光向东流,她与它都在时光的流里失了伴侣。
现在古楼已拆了大半,物主散落在街上的漫天的拆迁工具,工人们撕扯嗓子的吼声,把她对未来的打算和楼层一起拆散。
姑姑无心去关注政府对这片土地下一步的规划。对于城市的人来说,拆下老楼无异于推到病树迎来万木春。在这片宝贵的土地上可以建摩天大楼、可以建科技馆……几年后又是新世界。可惜,这里未来的期许都与她无关。
姑姑站起身,恍惚间镜中的影时时随行。四十载似隔一天。一天短发变长,一天皱纹横生,一天学会描唇画眉,一天空衣柜变满又回归空荡。疲态刚平展常皱的眉,当年的小女孩便苍老了。仿若戒指只伴一夜安睡便滑落,仿若无老者过世无婴儿出生,黄沙转起落了乳牙,秋风清辣雪了黑发,她还怀着初来这里时的腼腆自卑,却已抹了一大口城谙。想到这儿,姑姑不觉又露出了一丝浅笑。
她走出房间,关上门。
银色素戒仍静静地躺在柜中央。

骑楼顶的天台她是很久未打理了。
跟他小日子惬意时,这天台也曾四季繁花。
结婚初几年,小吵小闹有时,他会抒情安慰。她有次与他赌气,自己跑上天台小阁看《红楼梦》,五分钟后他也上来出现在她面前,她佯装继续读书,却一个字都不入脑,最后熬不过,视线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向上攀,总算越过书页,正撞上他的笑眼。他耐心哄她,走上前,为她披上她最爱的那件披肩。
总归是快乐过。
她如今再看入目荒芜,总归是共快乐过。
岁月悠悠,往事如烟。雕刻精巧的老桌椅,云石屏风,光彩陶瓷,还有那透着岭南特色的彩玻璃,临街店铺二楼以上部分凸出来。在夜幕之下的灯光闪烁中,勾勒出一座座连绵的轮廓,整齐雄伟。那做工精致的门窗、浮雕和牌坊,无不散发浓浓的古典气息,最为独具一格的罗马柱,圆形拱窗和穹雕,给古城染上一抹欧式的气息。不经意间仿佛又回到了那繁华的年代,楼下熙熙攘攘,富家的少爷,穿旗袍的小姐,做生意的小贩,谋生计的乡下人,各色人物穿行其间;楼上各户人家柴米油盐,乐于其中。但一个个褪了色锈迹斑斑的铁环、映入眼帘的古老人物铜像,很快又将人带回现实,白壁泛黄落下几块墙皮,生出几处暗苔。姑姑见证了骑楼几许流年,这“骑”在人行道的“骑楼”也见证了姑姑的前半生。
如今骑楼的十一月依旧裹着绿色的外衣,好似一个恨不得把自己最爱的颜色昭示全世界的孩童。天台上,不知多久前栽种的花草枯萎,杂草拼命攫取着泥土的寥寥养分。这个枯色天台,成了仅有的一方秋色。
浮云如看客。它们往昔路过街道,过后忘长街姓甚名谁,但却流连台上美景与街道上的砖瓦,等被风打散又重组又再临,原期待这次能久驻于风光,却未曾料想旧风光已难还。
一生若烟霞,不允长相守。
姑姑独自审视着一路走来留在灰尘上的脚印。她想起前年兄长携妻带女来旅游,四人在天台上共度中秋,她从不回家乡过中秋,又无子嗣。阖家团圆之事实在久违。她与兄长和兄长女儿都带着一副细木框眼镜。四人带一盏煤油灯,亭阁上吃月饼,细细碎碎地漫天聊着,清风月明星稀梧桐。
但又觉疏离。兄长一家人一直在世浮沉,生活在一城最繁华的地区,心中所想永远是城市时事,在意的是楼底停一夜车的收费,佳节忙于与人互通敬词,连约玩都匆匆。风景粗粗看一遍就走,不看合影根本记不起来自己去过。
这是世界最主流但距她最遥远的方式。
她如果住在新宅里,必定难逃如此。还好她有骑楼。
每一次跨过街头,踏上小桥,步近熟悉街区,安身在百十栋骑楼间,她都能感觉到内心平静。究竟自己是身处忙忙碌碌的阳世被日光侵蚀,还是在森然无求的阴间享受不见天日,她懒得去辨明了。
难道步伐最明快的人最理应有权,难道功成名就的人慢慢行走就不能得到欢乐吗?
风捋下她的碎发,姑姑松开灰蓝色的发绳,五指灵巧穿梭于发丝间,手编了一个蝎子辫。
她也曾为慢生长的流逝心生怨愤,可回神时,又发现自己已失去那份引以为傲的闲适。
风又起,她索性放下头发。
她要走,并不是因为施工声嘈杂,更不是因为拆迁时补偿开价丰厚。在这个时间空间被精细划分成几百万小格的世界里,人们被困在一个个小格子里,又将自己的时间切割成若干份,埋头苦干,不问结果,一心向往至快主义。而慢终于是落伍了,跟危楼一起被拆迁者斥责,被推倒掩埋。从前有众多旅客来参观古街时,慢只是稀有物;渐渐来游览的人也屈指可数,慢成了被遗弃的旧古董。
她是一个时代最后的传民。旧时代在驱赶传民。等到了新居,在冷色调的墙纸地砖簇拥下,哪还有开电视得到自己归家的情趣?只怕会扰民停电罢了;哪能有回忆过去余力?只会更加疲于应酬罢了;哪能有一处供消遣的天台?只能把积累的情感屯在心里发酵罢了。
姑姑失去的不只是一处家,城市失去的不仅是最后一座骑楼老街。
她明白,要让骑楼憩息在回忆里,要跟上时代,要加快步伐。
要自己走。

姑姑托着行李,缓步走到街口。
银发老人,中华田园藤椅两张,七年如一日地陪伴傍晚云霞。眼见一位着素色裙女子走来,老人浑浊的双眼微眯,一声叹息融进薄凉的空气里,“家鹊,走了?”
“嗯!”姑姑停在了老人身前,将一侧头发拢到耳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老人看一眼另一张椅子上放着的已故老伴的铜烟斗,沉默半晌,望向街外的天空,又叹一口气,仍是最平静的语气:“那就快些走吧。”
走吧。走啦,亲爱的骑楼老街。

尾羽以东即是老街尽头。
归家的乌鸦先生俯瞰见自己那位芳邻身着白裙,缓缓走出老街。她低着头,乌鸦先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有些许不舍被压抑在四周空气的间隙里,刚被感知又飘散于清薄的风中了。
乌鸦先生以眼神追随视线中唯一的白点直至消失,重新转回视线,凝望着没有她的老街。
在她身后,夕阳背着骑楼重重沉下去。
在脚尖前,清朗的明月徐徐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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