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又见花开 于 2018-8-27 21:23 编辑
十多年前作品,翻出来请大家指教。错误之处难免,但是没有修改的兴趣了。
扬州人物专题三之杜牧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寄扬州韩绰判官》)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赠别》)”因为这样的诗,杜牧的名字永远和扬州挂上了关系。春风十里,写尽扬州物庶繁华、人物俊秀;二十四桥的美丽的一轮圆月,也成了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无数文人墨客吟咏不绝、魂牵梦绕的记忆。南宋淳熙三年,著名词客白石道人姜夔经过扬州,目睹经过两次金兵洗掠后的凄凉景色,写下了著名的《扬州慢》,词中有“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的句子,于三百余年后与杜牧的诗遥相呼应,更落实了杜牧对扬州的招牌式描写。至于二十四桥的来历,历史上附会很多。据宋沈括《梦溪笔谈》记载,唐时扬州繁盛,城南北十五里一百一十步,东西七里三十步,有桥二十四座。二十四桥是通谓之意。清人李斗认为二十四桥是桥的名字,又名红药桥。清吴绮《扬州鼓吹词》则称相传唐时有扬州二十四美人于桥上吹箫,故名。又有人从中国古代诗词的虚数指称的习惯性运用出发,称二十桥与上述各说未必相关,不过是诗人随缘取合,用以合韵。这种说法似乎持之有理,但经不起推敲。王国维《人间词话》认为:“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娇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杜牧作为一代文人,风姿独秀,卓绝当时。如果无物理根据而虚言二十四桥,必会诟病方家而见诸典籍,更遑论流传后世,成为吟呕咏唱、传扬千古的名句。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落魄江湖仍然载酒而行,杜牧真是骨子里生就的潇洒风流。细审《遣怀》后三句,诗人在对往事的回顾眷念之中,虽然有恍如梦境的感慨,但十年一觉甘于沉醉其中的绵绵不绝的相思和赢得青楼美女顾盼赏识的自许自得却也见于辞色。俗话说,老鸨爱钞,姐儿爱俏。可见杜牧在扬州的生活颇优裕丰足和杜牧对自己的风流才俊的顾影自赏。《唐才子传》中说“牧美容姿,好歌舞,风情颇张,不能自遏”,诗俊人帅,加之深得当时的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的赏识和爱护,难怪在扬州青楼如云的美女中如鱼得水,以至于多年后仍对这一段娱色生活念念不忘而津津乐道。《旧唐书杜牧本传》记载:“既以进士擢第,又制举登乙第,解褐宏文馆校书郎,试左武卫兵曹参军。沈传师廉察江西宣州,辟牧为从事,试大理评事;又为淮南节度推官、监察御史里行,转掌书记,俄拜真监察御史,分司东都。以弟顗(yǐ)病目,弃官。授宣州团练判官、殿中侍御史、内供奉。迁左补阙、史馆修撰,转膳部、比部员外郎,并兼史职。出牧黄、池、睦三郡,复迁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转吏部员外郎。又以弟病免归。授湖州刺史,入拜考功郎中、知制诰。岁中,迁中书舍人。”杜牧出身名门,少年时就表现出卓越的才华,23岁时就写出了《阿房宫赋》那样惊才绝艳的文章,“自负经纬才略”,喜论兵事且尝注曹公所定《孙武十三篇》,但杜牧的一生却很不得志。生逢唐王朝大厦将倾的中晚唐,内有牛李党争、藩镇割据、宦官专政,外有吐蕃等强敌虎视河湟等地,时代的凄风苦雨在诗人敏锐的心灵中烙下了伤感和欲思振作而无所用其才的苦闷。数十年来,诗人辗转各地或入幕或为官,在党争的漩涡中小心翼翼的寻找存身之道,官秩最高不过四品。杜牧成年后家道中落,家口众多经济困难,杜牧是个爱家的人,兄弟情深,因此多次寻求外调,其主要目的之一就是为供养大家族寻找一份稳定的收入较高的职位和工作。处于这样一种境况下的杜牧,虽然诗才名动一时,为官却没有做出出色的政绩。国家气象既然已经日薄西山、颓废难挽,杜牧少年时期就有“疏野放荡,虽为检刻,而不能自禁” (于邺《扬州梦记》) 的习气难免在自伤自怜中释放出来,于是留迹青楼楚馆之间,在终日沉醉、夜夜歌舞中寻觅精神的寄托和心灵的安慰。 同为情感丰富的诗人,杜牧和稍晚于他的李商隐似乎不同。李商隐一生沉沦于牛李党争之中,郁郁不得志。所写情诗多于杜牧,内容上也更多追寻一种两情相契、两心相知的精神境界,义山的《无题》中深情绵邈、至死方休的执著与眷恋,往往让人叹惋再三,黯然泪下,掬一捧同情的泪水。对比之下,杜牧的情诗直露的多,缺乏内涵和余韵,更多的表现为对女子情色美貌的留恋,风流多而真情少。如清风朗月,繁花满眼,然而过手成空,有眷恋之情而少相思之苦。词句俏丽,而很难引起读者心灵世界痛感和震撼。正如明代杨慎《升庵诗话》所说:“杜牧尝讥元、白云:‘淫词亵语,入人肌肤,吾恨不在位,不得以法治之。’而牧之诗淫亵者与元、白等耳,岂所谓睫在眼前犹不见乎?” 杜牧于大和七年九月来到扬州,在淮南节度使牛僧孺手下做掌书记,是年31岁。大和九年,转真监察御史,回长安,不久后分司东都洛阳。是年杜牧33岁。他在扬州的时间,大概只有两年。那么,怎么理解“十年一觉扬州梦”中的“十年”呢?有人认为这首诗是杜牧十年后回忆在扬州的冶游生活时所写,十年是相隔的时间;有人认为自大和四年(830年)杜牧28岁时追随宣歙观察使沈傅师到宣州入江西幕府至开成四年杜牧37岁时回长安任左补阙兼史官修撰,其间延续近十年。杜牧的《自宣城赴官上京》中也有“潇洒江湖十过秋”的句子。十年如梦如寐,都是黄粱一觉,梦中最钟情处是在扬州。其实,这两种认识可以合在一起理解,是诗人在十几年后回忆十年漂泊的人生经历。 那么,杜牧“春风十里扬州路”,“楚腰纤细掌中轻”的生活到底如何呢?据《太平广记》卷273[杜牧]条记载:“供职之外,唯以宴游为事。扬州,胜地也,每重城向夕,娼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耀罗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没驰逐其間,无虛夕。”透过这样一段描写,我们可以想象杜牧在青楼红粉之间到底留下多少真情,以至于牛僧孺有这样的告诫:“风情不节,或至尊体乖和。” 宋张戒《岁寒堂诗话》对杜牧的诗有两条很有意思的评价“义山多奇趣,梦得有高韵,牡之专事华藻”;“多情却是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意非不佳,然而词意浅露,略无余蕴。只知道得人心中事,而不知道尽则又浅露也。”我个人认为,杜牧道得的人心中事,不过是古代人分别时共有的俗世感情而非真诚相恋、心心相印的恋人诀别时独有的“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词中有誓两心知”的两心独知的感情。杜诗《赠别》的浅白直露,不是真能道得人心中事,而是确实没有道出自己独有他人所无的心中事,李商隐情诗中“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刻骨铭心、深情绵邈的,徘徊不尽,催人肺腑的别难思苦,正是杜牧诗中所缺少的。李商隐与杜牧情诗的不同,其实是真情与风流的区别。 与李商隐多用无题这样隐晦的形式来表达和寄托自己对情人至死不忘、经久弥深的思恋之情不同,杜牧的情诗显得明透的多。杜牧在扬州多年,相识的女性想当然很多,风月场上吃醋喝风、以至反目成仇的事情少不了。杜牧虽然诗名大且有官职在身,但还不具备呼风唤雨、心想事成的地位和权势,遭遇尴尬或不如意想来也会有的,至于是否曾卷入过风月场上的好勇斗狠于史无征,不好妄下结论。但《太平广记》[杜牧]条上的记载却颇能透露出个中消息:“复有卒三十人,异服随后潜护之,僧孺之秘教也。……(僧孺)即命侍儿取一小书簏,对牧发之,乃街卒之秘报也。凡数千百,悉曰:‘某夕杜书记过某家,无恙。’”试想没有身后潜护的三十条彪形大汉和地方最高长官牛僧孺的护持,哪来这数千百夜的安然无恙?否则,又何必潜护之?杜牧离开扬州的时候,所作赠别两首,看起来似乎一往情深,但娉娉袅袅者是谁,垂泪伤别者又是谁,却没有明确的说明,以杜牧的潇洒风流,想来还不至于为美女讳。离开扬州多年后,也仅用“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总结在扬州的放荡生活,而细究其“觥船一棹百分空,十岁青春不负公。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扬落花风。”(《题禅院》)也是回味情多而相思情少,可见杜牧对扬州的青楼佳丽的感情更多是停留在赏玩层面上。有一则故事可以为以上的结论做注脚。 杜牧分司东都为御史时,司徒李愿罢镇闲居,声妓豪华,一次李愿大开宴席,因为杜牧职司监察,所以没有邀请他。没想到杜牧请一位在坐的客人表示自己希望能参加宴席,李愿不得以驰书邀请。三杯酒满,杜牧张口就问:听说府上有一位叫紫云的,哪个是啊?李愿指给他看后,杜牧凝睇良久,说:“名不虚得!盼能见赠。”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杜牧自饮三杯,朗吟而起:“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四座,两行红粉一时回。”意气闲逸,旁若无人。杜牧的表现,当然有才子风流的横放不羁,但恐怕也有怀才不遇,借酒浇愁,聊以寄怀的成分。对比李商隐“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追求心灵的沟通和温庭蕴“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沉浸于情感的契合不能自拔,杜牧诗中完全没有温李诗词中的以女性心灵和情感为中心的描写意识,他只是写自己的眼中所见,至于对方的心思如何,并不放在心上。他笔下的女性,有美貌而没有心灵。 《太平广记》卷二百七十三《杜牧》篇引《唐阙文》记杜牧守湖州之逸事,其大意为:“杜牧在宣州幕下任书记时,听说湖州美女如云,便到湖州游玩。湖州刺史素与杜牧交厚,了解他的口味,就把本州所有名妓唤来,供杜挑选。又专门为杜牧举行一次赛船水戏,引得全城仕女都出来观看。一老妪带的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引起杜牧的注意,认为将来必成绝色佳人。于是,给老妪财帛定聘,约定十年之内必来湖州当刺史,再行迎娶。14年后杜牧终于得授湖州刺史。他到任就寻找那姑娘,才知她三年前已嫁人,有了两个小孩。因是自己时间上失约,徒叹奈何之余作诗自伤:“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这则风流逸事很符合杜牧在情感选择上的价值取向——以色论人,以色取人,而较少去捕捉两情相洽、灵犀相通的美丽瞬间。 但作为一个多情的人,杜牧也有自己深情倾注的对象。这个人就是张好好。 大和四年,沈傳师转任宣歙观察使,身边有一位叫張好好的歌女,美貌非凡,多才多艺,杜牧似乎对张好好很感兴趣,他那时写有一首《赠沈学士张歌人》诗:拖袖事当年,郎教唱客前。断时轻裂玉,收处远缲烟。孤直縆云定,光明滴水圆。泥情迟急管,流恨咽长弦。吴苑春风起,河桥酒旆悬。凭君更一醉,家在杜陵边。张好好是年十三岁,清纯可爱。杜牧对张好好可能有暗恋倾向,这可以从六年后他的另一首《张好好诗》推测一二。六年后,杜牧在洛阳又意外遇见张好好,特別写了这首诗赠她。诗中写到:君为豫章姝,十三才有余。翠茁凤生尾,丹叶莲含跗。高阁倚天半,章江联碧虚。此地试君唱,特使华筵铺。主公顾四座,始讶来踟蹰。吴娃起引赞,低徊映长裾。双鬟可高下,才过青罗襦。盼盼乍垂袖,一声雏凤呼。繁弦迸关纽,塞管裂圆芦。众音不能逐,袅袅穿云衢。主公再三叹,谓言天下殊。赠之天马锦,副以水犀梳。龙沙看秋浪,明月游东湖。自此每相见,三日已为疏。玉质随月满,艳态逐春舒。绛唇渐轻巧,云步转虚徐。旌旆忽东下,笙歌随舳舻。霜凋谢楼树,沙暖句溪蒲。身外任尘土,樽前极欢娱。飘然集仙客,讽赋欺相如。 聘之碧瑶佩,载以紫云车。洞闭水声远,月高蟾影孤。尔来未几岁,散尽高阳徒。洛城重相见,婥婥为当垆。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须?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无?门馆恸哭后,水云秋景初。斜日挂衰柳,凉风生座隅。 诗中用大段文字描写张好好娇美的舞姿和动人的歌喉,爱慕之情直泻笔端,“自此每相见,三日已为疏。”透漏出对张好好的仰慕之深,只不过当时沈傅师的弟弟沈述师也看中了张好好,纳为小妾,杜牧的一腔相思之情也只能化为东去悠悠不尽的流水,无可奈何了。 这一段感情对杜牧的一生的影响是极大的。年轻时候的杜牧,尽管已经有不拘细行的名声,但至多是才子式的风流,还远没有到在扬州时夜夜秦楼楚馆、流连忘返的程度。也许是正是失去“心上人”这一挫折使杜牧抛弃了情感的底线,彻底放纵了。而杜牧的扬州诗“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中那娉娉袅袅的十三岁的少女,也许就是张好好在杜牧心上的影子。那扬州青楼珠帘内无与伦比的绝色少女,恰是杜牧在潜意识中苦苦追寻的张好好的替身。从这个角度讲,说杜牧爱扬州,我个人认为是要打折扣的。 也用两首诗表达这种认识。 十里春风卷画帘,玉人吹月绮窗前。 莺歌红紫扬州路,年年追梦到淮南。 才子才多情偏薄,佳人思苦恨每多。 二十四桥月如水,空剩寒箫流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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