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错线

  即使在这阴雨连绵的天气里，这场名叫“交错烟花”的画展还是吸引来了很多人。画展的主人笔名叫作林琅，是这几年大火的新锐画家。她的每次画展都有其极小的创作主题，比方说这次画展展出的就是她从小到大用画笔记录下来的烟花。
  这次日本诸位知名漫画家漂洋来到上海，就是奔着这个画展。林小愿是指派的随队翻译。在上海漂泊这七年里，她鲜少有闲暇时间去品味一场画展。每日忙忙碌碌，竟也度七年梅雨。
  她也曾有一筒画笔。这是她自己决定放弃的梦想，多年后回首，连继续画画的假设都不再有，只剩一声浅淡的唏嘘。
洁白的旋转楼梯蜿蜒向上，每层阶梯都有几滴扎眼的墨迹。
林小愿听身边的画师说，那些墨点是画家故意为之，是烟火下坠到地面时的火星。
她跟着画师们登上阶梯最高处，向前平视，空旷的白色空间里挂着一幅画着烟花与两个女孩背影的画。《16岁》。她把画边的注释译出来。
翻译完才发现，画的侧边站着的人面容似曾相识。那个女孩见她翻译完，笑着用日语与他们一行示意：“松本先生，樱木先生。我是林琅。”又看向她，切换回中文说“小愿，许久未见。”
她走到林小愿面前，伸出拳头，侧着头轻笑。一如十七岁那年盛夏，陈琅琅走入高考考场前，伸出拳头跟林小愿碰拳时的表情一样。

十六岁的林小愿也跟十六岁的陈琅琅一样，坐在学校的画室里备战艺考。但她跟陈琅琅不一样的是，陈琅琅艺考是为了“艺”，她艺考是为了“考”。
艺考这条路，并没有林小愿所想的这么好走。她在画室里耗费了两百多个的夜晚，又止步于艺考开始的大门口。
林小愿决定放弃艺考那天，陈琅琅第一次问她要不要翘掉晚自习，去操场上散散心。林小愿脑子乱乱的，稀里糊涂就答应了
夏日晚风拂过云的尾巴。树叶在簌簌作响，上头是鸟，再往上是星星。操场上没有人，低头只能看到红色塑胶的跑道和浅淡的白线。细碎的石头跟两个人一起向前走着。
烟花忽然就在视线的前方绽放开来。金色的光点在眼前开出花的形状。八方都有光点在坠落，然后又又下一簇烟花冲上天空，准备璀璨整个夜空。
“好美！”林小愿在脑子里的烦恼忽然都断了线，风筝似的飘走了，脱口而出感叹。
“真的好美。”陈琅琅附和。
黑暗中突如其来的光明，让两人看得见彼此的表情。心也近了一些。
“我好羡慕你。”林小愿眼睛还在看着烟花盛景，口中忽然说出心事，“你有你追求的梦想，你很坚定要走的路。我只知道我要高考，考个好大学，但是我以后要学什么专业？要做些什么？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好像……被什么一直推着跑，跑道终点就在高考，后边什么都没了。”
陈琅琅看着自己右手边这个女孩。她其实一直很喜欢林小愿的性格，她仿似没什么近的远的忧愁，认真地过着现在的日子。人是各有各烦恼，也各有各要走的路。
“你会找到的，你自己的路。”陈琅琅笼统但认真地说。
“可是我们的青春好像烟花。”林小愿喃喃，不知是说给陈琅琅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就怒放一下，好快就过去。我的青春会很美吗？还是根本没绽开就坠落？会有人记住我们的青春吗？”
“我们不应该当烟花。”陈琅琅思考了许久，久到烟花已经被放完，才轻声回答，“我们应该当放烟花的人，不论是不是活在青春里，也能创造这样美丽的风景。”
烟花结束。林小愿似懂非懂。
“放烟花的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坠落。”陈琅琅看着林小愿不太听得懂的表情，拍拍她的肩，安慰道，“你以后就会懂啦。”

林小愿依稀懂得陈琅琅那句话的意思，是在陈琅琅高考前两个月出车祸的时候。
林小愿看到陈琅琅被她母亲推着轮椅来到班门口，惊得从座位上跳起来。
她本以为陈琅琅的高考是十拿十稳的，不会经历什么磨难就能实现梦想。没想到老天偏偏在最后给她设这么一道坎。
“你痛吗？撑得住吗？”林小愿半蹲在轮椅前，陈琅琅没哭，她倒急得掉眼泪。
反倒是陈琅琅在笑：“痛当然很痛，但我不会坠落。”
“我不是烟花。”林小愿听到陈琅琅用极轻的声音说。
最终考砸的反而是林小愿。
公布成绩后，陈琅琅打了四十六个电话给林小愿，她都不接。陈琅琅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心仪的专业，本想跟林小愿一起庆祝，却在等待多日之后，听林小愿的父母说出林小愿不想见她的消息。
林小愿的父母说，小愿怎么都不想复读了，问她有什么想读的专业吗她也说没有，只是说想离开这个城市。他们就准备给她报一个可以上的大学，去个就业率高一点的专业，能继续读书就好。
就这样断了联系。
陈琅琅一直很想当面与林小愿对质：你真的就像烟花一样，只在高考绽放一次，不论开成没开成，都开始沿着坠落的路径走吗？

“林琅是我的高中朋友。”陈琅琅听见林小愿用日语跟几位日本画师解释，“因为林琅是她的笔名，所以我一直没认出是她。”
林小愿大大方方与她碰拳，就像高考开始前那样，碰完拳低下头暗笑。
她又听见林小愿用很骄傲地用日语说：“这幅画画的两个女孩，就是我跟她青春的时候。”
“最近如何？”林小愿问眼前的女孩。七年了，她还是像学生时期那样，流海修理得整齐，扎起及肩的头发。
“我大一的时候回去复读了。”林小愿答非所问，说起了六年前的境况，“我在大学待着的时候，每天入睡前都听到一个声音问自己，‘我究竟想要什么？我真的过得开心吗？’，最后我不堪其扰，决定再给自己一个复读的机会。”
“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比起画家或程序员，我更想成为一名日语翻译。”林小愿说，“所以我没有坠落，我成为了现在的样子。”
陈琅琅又重新端详林小愿。这个跟高中同样发型的女孩，已经跟高中的她完全判若两人了。她不仅给高考交出了满意的答卷，给生活亦如是。
也许日后，她们还是两条相交过而后平行的线，但她们至少都看清自己延伸的方向了。
“恭喜你。”陈琅琅笑着催促，“你快回去做你的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