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念（原创组诗）

刘道远

•笔架山
-致杜甫
或许他就是村里的牧鹅少年
或许梦里只想为家抱回一颗鹅蛋
烽火把他和鹅群赶进翻滚的黑云
只剩下雨和迷濛的远山
以及一片鹅毛命悬一线

这片失去血肉之躯的羽毛呵
把他放牧成一匹纸上的饿狼
裸奔在白露与明月铺染的山径
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石阶和荆棘
九千九百九十九行的喋血绝唱呵

家国危檐下的破巢能孵出白与蓝吗？
磨刀霍霍的群山能刨削出锐闪电吗？
纸上称王尖叫的行吟诗人
斩断无数栅栏篱笆脸谱画皮的笔尖
能斩断横在眉结的一柄最钝的剑吗？

狼烟四起 他骑着毛驴
砚台和笔骑着他 难民在哪儿驻足
哪儿就生长他的悲歌
群山和陆地被他写满
头颅和笔只好撑入江心

江湖成了他的第二故乡
渡口来不及滕写的初稿
浪花帮他逐字逐句推敲
整条江惊涛四起
那是他的吟哦被江风放大了

江湖不会记住这位磨铁老人
他一生尽管磨瘦了无数风月
江水从不为他裹藏半片纸屑
流沙只是他用过又归还的旧字
默默祈祷为他送行的只剩故乡笔架山喲

•望乡亭
-致诗人杜甫

漂泊得愈久远
那根绳勒得颈脖愈透不过气
长亭短亭在肉体堆砌得愈多
故乡的风铃摇得愈急切窘迫
他一生搭建的诗行 只为拼凑破屋的那片明瓦呵

翻过邙岭泗河 翻过巴山蜀水 翻过恒山湘江
他砍断苦旅那么多漩涡激流暗礁
偏偏不砍这根勒紧灵魂的缰绳呵
他是情愿脖子卡着尖刀远行的游子
他是牙关咬着铁钉去同魔鬼赴约的圣徒呵

凭他文字的锋芒
可以收割半屋白银 一袭黄袍
或一路的功名利禄 神马浮云
可他把文字和蘑菇雨珠采摘进同一篮子
一路吆喝着分发給路边小草 民间呻吟

文字在他肉身敲骨吸髓
文字把他削得皮相嶙峋
文字把他凿成空箫或乞丐
他仍津津乐道于收拾文字的瓦砾
重整山河 每首诗成为草民的皇宫

他用文字之草 把那根绳愈拧愈粗实
他用自身之石 把那座亭愈夯愈坚固
他的诗每一行 都是还乡的石级
他码下的乡愁 长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他一生背负的井和铁 把群山踏压成起伏的波澜

直到他的多病之躯 划进湘江号子
直到他的蓦然回眸 燃成渡口灯盏
直到天际一叶孤舟 成了他的墓穴
他把自己最后的瘦骨融入绝笔
叮咛流水牵着那根绳慈航还乡

•古柏渡
-致诗人李商隐
撑不出这旷世孤独
挣不脱这四面围堵
彼岸的诱惑如树走不进树
踮起脚蹭上杪尖的单桨
划不开层层叠叠云涛

人烟罕至 泉眼如童眸
灌木的睫毛懒得护理
打回原形的曲径幽幽
青蛇和虫蚁殊途同归
月色和草色难辨真伪

云端一日 人间几世
石还是那片石
摩刻已模棱两可
庵前零落古柏子呵
像不像清僧口吐的禅诗

不愿绕开山尖的云
有那么无穷尽的变脸
有那么日日新的寓言
天马行空 皈依佛门
把经书和山影洗白

牌坊和门票背面的地方志
随便一行翻开琥珀和松香
人间虽有米粒蟠桃和寿酒
云雾的袖管只爱藏
诗歌神话和无量观

沉沦年轮的波纹
刻录不绝于耳的远古回声
纵览人间的鹰击涛飞浪奔
用根的清静凫于心的谷底
渡人渡己呵 柏叶两片划过苦海苍茫

•桃花峪
-致诗人李商隐
萦阳的桃花太重情了
一朵压弯了一部山志
二朵压弯了冤家鸳鸯枕
三朵四朵压弯诗人的笔
五朵六朵摆平了天地人

枝条横七竖八被认定花痴
依红偎翠得令三皇山垂涎
春雨把他牵进了女儿国
春雨也帮他摇落绣球和绯闻
还他的干净与初心

萦阳的桃花不畏人言或倒影
水中也不泛活得妖娆或有趣
一脚揣开世俗的篱笆和礁石
爬上摆渡妹或山妞的仿玉簪
在吱呀作响的竹榻吐露花语

看哪生人愈多她愈是脸红
如今与春风击掌和山雀私聊
向暧昧人间频抛媚眼
满树满坡的情欲和火焰
只够烧开一个背井离乡的人呵

三皇山日影西斜
桃花不愿卷走烟火
村庄刻满她的唇印
参差树荫和那么多的落叶呵
一头老牛反刍出什么


荥阳的桃花捉摸不透
她常常象个谜在村头游荡
彻夜只闻到她的发香和乳臭
好像她的脸庞又弯进了古典
好像她为春天刚解开第二枚钮扣

•檀山
-致诗人李商隐
锦瑟轰鸣 檀山一树一弦一柱
弹拨诗人胸腔玄妙的动词
墓穴是那具吟过的蝉蜕
年年在青草和雨滴中复活
继续吟哦他关心的政治 民生 世相和天气

诗代替他从云端回到人间漫步
旧句故词依然刨削今人的铁锈
字里飞出的蝴蝶抚摸尘世隐痛
和似曾相识归来的杜鹃春心
方块的冰刮割薄情如铁的人间

三月的坟头冒起珠泪和玉烟
诗行是日日翻新的沧海蓝田
来到浮世他一无所有
汉字帮他打造绮窗瑶池
晓星烛影帮他摇醒冷面寒山

活得惘然人间才恍乎惚乎
活在诗里才忘了追忆此情可待
生后要那么多鲜花的冥钱何用
生前要那么重黄金的头盔何用
一块碑淘空才能触摸诗人真骨

再涨回巴山夜雨接西窗烛火回家
再闻回五更蝉声不怨狠树碧无情
捻天堂万根云须苦吟一滴雨
卷祭台萋萋芳草轻折三根弦
义山的诗疑似昆虫唧唧复唧唧

厌作人语就試試做一回鬼神唱歌
厌倦烟火就試試清凉境娶梅抱鹤
诗人的心或在阳为弦在阴为剑
阴阳界想弹则弹想斩则斩
檀山是乐池蜂巢 也是刀斧手刑场

•惊鸿渡
-致诗人张继
欸乃声如婴啼
远古走来的江山
依旧喜欢 躺在童谣里呼吸
怀旧的橹 摇来摇去
只有一种方言的乳臭

张继的步子不会太重吧
诗人的吟哦 在苍茫云水
能比一记鸦声更响亮吗？
菩萨心 是木鱼
和归家的影子敲开的吗？

叼鱼郎立于船头
江流卷进一把折扇
诗人袖管抖出烟云
借取一片
骑鹤还乡

我和你之间
仍在摆渡
世界宁静 一默成雷
惊鸿一瞥
云水在抚摸云水 灵魂在修复灵魂

•铁岭古关
--致诗人张继
炮台像蜻蜓的复眼
战车的铃铛
摇成遍野的唧唧复唧唧
车前子和洗净烟火的青草
把枫桥的路铺得禅意绵绵

掸落尘埃和铁屑的山风
吹亮倦云和暗处的山楂
石阶和香烛有青苔护送
正远离烧烤味 一步一步
接近白云

山鸟无分西东
摹拟手艺人抡锤的声音
把一锭新月敲得乳汁四溅
每个烧焦舌苔的天涯客
都能舔到一滴

姑苏城雪花略带禅味
扑进窗台就成了书生的灯
现代枝桠上长出无数条路
只有通向寒山寺的这一条
盛产唐朝的月光

•百丈漈
尘埃太低 市井中人比尘埃还低三分
尘埃之上的这根琴弦
才被蓝天愈擦愈细 愈擦愈长
直到可以把低于尘埃的那颗板结的心
擦得柔软如初

有时 那缤纷的水珠如音符
从天堂洒落人间
忙碌的旅人呵 匆匆而过
只有那些抱朴守一的草木
才把水滴视作生命的心跳呵

仁慈的铜铃山呵赐我海阔天空
在尘土之上才有铺开明月清风的雅兴
在兀鹰磨牙的铁石上才敢掏出胸藏的铁
飞云湖乱云飞渡 木鱼岩坐怀不乱
在八万英尺云端 为一棵小草写急就章

众声喧哗 苍生苍凉
怒插青天的画戟如何抽身而退
阿炳弹过的二道泉呵 平添一根弦
古人曲水流觞的月呵 捧成谁的杯
没有念天地之悠悠的清远 怎会有这纵身一跃

百丈漈百丈豪情化作淙淙慈悲心
惊天绝响为多少断腕壮士喊魂
飞龙沟英雄折剑 壶穴潭神曲毁琴
铜铃山的石头 哪块不是绝唱
铜铃山的瀑布 哪片不会燃烧？

•红枫古道
烙进石板的兵车辙印 萌出淡淡黄花
刻进摩崖的烽火狼烟 烧红半天流云
刘伯温的座骑 骑成铜铃山的擎天柱
每个旅人 都可以成为骑士
每片枫叶 都是凯旋的旗帜

走进层林尽染的枫林
风吹红叶身体渐渐堆砌人间初雪
城市的灯和人用尽了红呵
这西风瘦马的古道 用挂满枝头的雪
昆曲的舌 舔去现代人的焦灼不安

那时的古道干净如雪
落叶片片扫进古卷经书
枫叶似血 盔甲怜香呵
万枚书签怎抵一颗断指
枫叶落枫叶飞 哪片不是破碎报国心

怀抱月亮和花阴的女子
把一片柔肠 由绿写到红
把一檐冷雨 由雪写到冰
古道是思念搓成的一行乡愁呵
枫叶是郎君弯弓射来的家书

落叶叠叠 压驼梵音寺院
小沙弥一把香茅帚 把青石扫成八音盒
哦背负钢筋走来的现代人
多么需要这样一场燃烧的雪
擦去身体铁锈 纸上烟火

•武阳书院
书声鸟声敲亮的铜铃山
山山岭岭滚落卵石的繁体字
铜铃山的阳坡阴坡
写满苔的绝句 涧的填词
铜铃山的流萤 是书院秀才自制的灯

武阳书院的鸟 有股钻山牛的犟劲
多少年了 古风纠正不了她的本土音
武阳书院回廊浮动的花阴
掖着那时书生的隐忍和幽情
状元榜的血盆红印 多像读书人充血的眸

一面玻璃 几代书香
大把时光 一吹成灰
矮纸斜行还能嗅出几多铜铃山文脉
碑文銘刻还能辨出几多铜铃山指纹
情侣谈笑间 一柄折扇收拢十年寒窗

何样的笔才能在铜铃削铁如泥
何样的墨才能在铜铃敲山如鼓
微光下先贤的文宝早已失声
只有灰尘守着灰尘 寂寞守着寂寞
天井像一卷读不完的经书

铜铃山的大牌坊愈挤愈窄
书院的弄堂风愈走愈宽广
游人当成铜钱的那枚月亮
被童子搬进线装的诗行
每寸光都是用旧的汉字
2018.9.6整理
刘道远：网名临川钓雪，江西临川人，江西省作协会员，抚州市作协副主席，中国工艺美术家协会会员；出版有获江西省第三届谷雨文学奖诗集《中国唱片》及《鸟巢•指甲花》《书香临川》《临川钓雪》上下卷等。客居沪十余载。2005年参加人民文学杂志社全国诗人笔会。2016年评为中国诗歌网第9期“每周之星”，同年获第二届上海市民诗歌节作品二等奖。2017年获上海“纪念抗战八十周年”诗赛一等奖。“书画作品被中国国际书画家联合会、国际艺术创作成果奖组委会“名家档案”、中国当代艺术协会、人民画报社“辉煌三十年”、“中国诗歌万里行”十周年纪念画册《首届当代中国文人书画展》等选载、收藏并获国家级奖。参与编辑出版有《南城县志》。一个喜欢在纸上堆积木的童话梦游者或老顽童。长期供职于意识形态领域，做过插队知青、民办教师、工厂美工、县志编辑、党政干部等。诗是石上流泉，清水点灯；诗是纸上闪电，一默成雷；诗是一叶菩提，拈花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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