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敬亚《历史时刻分泌英雄》
3历史时刻分泌英雄
——《异类诗库》序
我冒着不雅之嫌,执意使用“分泌”这两个汉字为题,实在是舍不得它含义中的生物性、生命性、生发性。
分泌,不是一般概念下的“出现”,而是一种时时刻刻发生着的、细腻并均匀的、微小如丝的萌生。如果有人跟你说“历史产生英雄”,相当于说“地球不停旋转啊”一样空洞大话。然而,当坚硬的“历史”与奶水一样的“分泌”一旦相遇则不同——你立刻可以看到一幅图画:秒针在每一小格每一小格地向前移动……血、汗、汁液一小滴紧接着一小滴地细密涌出……
可以了,有了这样一幅分泌的图景出现在我们的眼前,这篇序可以继续下去。
最开始,一定只出现了最小的一滴,甚至半滴。
你懂得,我说的是一个人、半个人。他从地下升起,向上拱,一纳米一纳米。
那时候,他,他们,离英雄还差得很远很远。但是最了不起的事情是:他们已经出现了!这些突然显现的物质与灵魂,还能马上消失吗。你说什么?你是说让一条河流中的每一滴都回到它的源头,让每一条支流里面的水都回到汇合之前吗。你是想让一束火焰消失,重新退回到燧人氏的石头里、回到引燃的火绒里面去吗。我只能用网络语言回答:“图样图森破”啊。
人和水滴、汗滴、血滴不一样。人的出口,常常只有一个。你挤出去了,我便滞留住了。出口处拥挤抗衡的,并不是肉身,而是焦急的思想与意志。
人类的出口,一个个都朝着不同的方向。姓孔的头朝南,姓赵的面向北。张王向东面冲,刘李向西面撞。我想,世界上最大的不同,是人与人的不同。人和猴子一起往前走,人猴虽然有异,方向却是一致的。两个人一起走,一个心里想的是黑,一个想的是白。这两个人互相笑了笑,战争就暗中开始了。因此,历史的出口,总是挤满了人憋红了脸。最终各色人等发一声喊,忽拉拉冲出去。什么坚固的出口也破裂了——但是,这种暴烈的举止不在本文之列。别忘了,我的题目是分泌。分泌,缓慢的渗透,知道吗。没有战争,没有**。分泌是全世界的母亲。一点声音也没有地静悄悄出发。你看,出口的地方,平静极了,和平极了。但是,渗透在进行,沿着五六种方向。
有人说历史是一座独木桥。不对了,怎么是一条独桥呢。每个人的脚下都有一座啊。历史明明是平行的,没有谁阻挡谁,就像你愿意写诗就写诗一样。
你早晨起了床就可以写,一直写到半夜睡下。第二天早晨起床之后不洗脸,接着写,一直写到骨灰盒。你还可以喝咖啡,写一阵,喝两阵,喝三阵都行。你也可以去追蝴蝶,去吃肉,找竹林七贤喝酒,把电游打得天昏地暗。试过很多次之后,你发现,追蝴蝶与喝酒,回来之后写的诗总是最好。
总之,分泌的事没人管,你爱怎么分就怎么分。只是中国人从生下来就知道,你永远看不见阻挡你的人,因为所有的阻挡都在看不见的地方。
我们都是在阻挡中长大的。你发现了长大也就发现了阻挡,反过来也一样。诗人们拿起笔之后,便在分泌中一瞬间又一瞬间变大、变胖。当一滴碰到另一滴,他们立刻拥抱在一起。如同火猛然冲破石头,冲进绒毛,温度和氧气开始跳舞……一条小溪出现了,一条大河出现了,湖泊出现了——英雄,从来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出场的。昨天还不是,今天忽然就是了。界限到底在哪儿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一伸手便碰到那么多人,一张臂便不知不觉地拥抱了那么多身体……女排得了里约冠军,郎平说是蒙上了。历史也总是一次次蒙上了。所以它制造英雄都是在无意间完成。既不着急也不懒惰,无声息渗透着、积攒着、汇集着。一批又一批的英雄,排着队出场,有时连英雄身边的人都一点儿没有觉察。
英雄这个词说起来挺吓人,其实也就是一个代号。像一条河,大家都在向前流。前面那个人跌倒了,你扑上去,你便翻出了一朵挺大的白浪花。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看那些奔腾不息的河流,只要世上有不平,只要还有更低更洼处,白浪花将一浪一浪产生,如同分泌。
其实,分泌也是可怕的,后面的总是推着前面,你不想走也得走。拥抱也是可怕的,当一滴碰到另一滴,有的水滴变大变胖,有的水滴却忽然没有了消失了……前进更是可怕,多少喘息、多少呐喊、多少挣扎,还有多少呼救……都被分泌淹没了。波浪在一片寂静中把一切都淹没了,甚至把可怕都淹没。
到了本序结尾处,我才说到异类。
我前面一直在说水滴,其实世界上有多少种水滴,就有多少种英雄。
山前有康庄大道,洒满阳光,上面走着千军万马,那是正人君子眼中的英雄。后山悬崖上,有一条陈仓小路,崎岖蜿蜒,那是异类们直达顶峰之路,他们也是英雄,却为正人君子之流所不见。大宋朝京城里有武教头掌管八十万禁军,却连英雄都算不上,每天不断上班,天下却无人知晓。到了水泊梁山,和赤发鬼、鼓上蚤、黑旋风混在一起,变成了豹子头,四海扬名,扬出了另一类银枪狂舞。
到了诗这里,事情没那么复杂。当一些人这样想的时候,另一些人那样想,这就是诗歌的全部。如果大家都抢着去走某条桥,那座桥再宽,也变成了独木桥。这是走路的全部。同样,只要一个人单独走,桥再窄也是通天。这是写作的全部。异类的人,一般不与众人同行。即便同行,即使装相,他们也会不自觉地露出马脚。诗人朱凌波曾写过如下自白:
我这个人
有点怪。要么
走在最前面
要么走在最后面
注意,不管在山前还是山后,居庙堂还是处江湖,也不管领头或是拖尾,那个心怀异意者,别人迈左腿时他一定迈出右腿,别人走时他停下,别人停下他突然奔跑。这就是异类。
同理,不好好写序的,恰属《异类诗库》之异类之序。
2018年8月 拜读。收藏。谢谢老师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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