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京

父亲节前夕

我的老父亲终于回了趟南京

所以用“回”这个字

是七十多年前，他出生在那里

他和母亲站在中山陵前

台阶上，像两张正风化的弓

一边朝圣，一边朝城，躬得要贴地了

但眼神安祥

南京啊！这堪比故乡的名字

一直都在疼着，数着

一直在发生，湮灭，一直在诗里

噙着泪，流着血

我仅仅知道

那个童年，兵荒马乱，像溃兵

狼狈逃回了陌生的贵州

他失去了父亲，奶奶失去了爱人

奶奶，上前年死了

她的南京也死了，生前叨念的城啊

成了一叶舟，漂在秦淮河上

留下父亲当艄翁，我们当客人

2．状元郎

中考那年的父亲

考了全区第一，奶奶很是扬眉吐气

可是，也嘲弄了一些人

那些人战天斗地，更喜欢斗人

他们取消了他读书的权利

理由是，出身不好

出身不好的人是罪人，罪人不该读书

少年的父亲，早早地背上了罪

他被当做了成年人

开始插秧，打谷，担粪肥田，割草养牛

一样的劳动，只算一半的工分

讲不了公平啊，只能活着

能活着就好，活着

就能睁开眼睛，把世界看个清楚

不能上学也没关系

就采些松脂做火把，用墨水瓶做盏灯

点亮文字和心灵

一个状元郎的心，不是那些鬼把戏

就能吓破的，一个苦难的人

他的生命比卑鄙者都漫长

3．我的父亲母亲

树人和安珍
长大后，这两个名字我才敢说出口
小时候，只敢喊爹妈
不敢喊名字，他们的名字有刺

跟小朋友吵架，恨起来时
会冲着整个村子喊
你爹叫某某，你妈叫某某
喊完洋洋得意，我听着，背脊发凉

鲁迅也叫树人，所以这名字
来头很大，百年树人
爷爷，是想把他养成一棵参天大树
结果却倒成了一棵麦子

母亲的名字很平凡
但却是铜鼓城有名的大家闺秀
货真价实的地主
只可惜，未识诗书，就遭了抄家的殃

母亲也倒成了一棵麦子
她最初的意中人，选了一个贫农
但外婆，认定父亲才是麦田
因为她和奶奶，扫大街时成了姐妹

4．偷听来的

不知道这算不算，偷听
那时还小，有一次大人们在开会
我隔着门板，听到一个声音
在说父亲的话：他从另一个阵营来

夜晚，我又听到了
母亲在被窝里嘟咙：这样说你，我不服
父亲睁着眼，整夜沉默
我脑海，从此有了两个问号

后来才知道
在他入党的会议上，人们分成了两派
我有幸，成了隔墙的一只耳朵
虽然没有发言权

一个他的观众，最好的发言
就是举起双手
然后，在后来的日子，跟着他一起干
而不是把这件事戳穿

三十多年，他做完村长做支书
不知道他的脑海
是否也和我一样，两个声音，两个问号
偷偷的，长成了两个肿瘤

５．挖蕨

饿饭的年代，离我很远
父亲也还年少
饿饭的人吃野菜，嚼树叶，啃观音土
全身浮肿，像泡在水中的尸体

全身都是白的，虱子也是白的
虱子们很饿，但咬不到肉了
只能咬骨头，它们把奶奶的骨头咬碎了
就咬父亲，叔叔和姑姑

幸好山里还有蕨
蕨根可是好东西啊，滤出淀粉
做出来的蕨粑，糙得如土
但香喷喷，是皇帝也吃不到的山珍

挖蕨很苦，很累
掘地三尺才能挖到一小截
奶奶早挖不动了，饿得四肢无力
叔叔姑姑太小，还扛不动锄

年少的父亲，上山挖蕨
月亮爬上了坡，篮子还很空
奶奶在村口凄惨喊崽，叔叔姑姑喊哥
他连滚带爬，两眼婆娑

6．亏心事

乡下的孩子，苦难多
放学了，还要赶着牛去山坡
牛吃草，是听话
可牛也观颜察色，常偷着吃庄稼

那是一个阴雨天
为了躲雨，我跑到了大树下
撒了两头牛的绳
它们却自由自在的，吃了别人的一丘禾

发现时，只见光秃秃的秧兜
在水中，无力的控诉，像缺刃的剪刀
还好，没人看见
赶紧把牛赶回了家，躲进了被窝

果然，第二天有人
在那抢天呼地的咒骂：谁那么缺德
糟蹋了他家绿油油的秧苗
我心里有鬼啊，挣扎着活了一天

晚上，母亲扯了我的耳朵
拿着一袋刚卖了猪崽买的化肥
上门去道歉，赔偿
她说：儿啊，做人要诚实，心也要净

7．谁，丢了她的魂？

我妈，她很少流泪
住木皮屋那些年，半夜屋漏了
床湿了，她把我们姐弟搂得紧紧的
眼角有液体，她说那是雨

每个星期天，把一捆捆木柴
拉到十里外的陶瓷厂
换几个钱，做我们读书的学费
眼角有液体，她说那是汗水

有一天，她却哭成了泪人
原来是二姐，一个读初中的青春少女
竟想休学，惹伤了心
我的妈啊！象丢了宝贝，丢了魂

她常在我们耳朵边说
咱老徐家的娃
一定要读书，读书，才会有出息
读书，是咱家的头等大事

不敢忘啊！妈
你看二姐，又灰溜溜的跑回了学校
成了咱村的第一个女状元
丢什么，也不能让你失了魂

8．鱼头和鱼尾

乡下穷啊，菜里油水少
灰土豆和玻璃汤
也曾是主食，在夏天青黄不接时
水黄连，也敢采来吃

想吃肉，没门
生产队里的那些老牛，生命力很顽强
不小心跌下了悬崖，也难死
它们，是肉啊，就是水煮也很香

山沟沟里的小溪，有鱼
就是个儿小，拇指一样的粗细
好不容易钓上几条
和小茴香一起炒，再糙的饭也能吃几碗

妈吃鱼头，崽吃鱼尾
总是，她先给我们挑好了鱼刺
把肉放我们的碗里
鱼儿啊，光鲜鲜闪亮亮，莫名其妙的香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我家也有鱼，其大也如鲲
妈啊！她就是那只鲲
我们是小虾小鱼，追随着她的尾

9．他们老了

他们老了，衰老的速度
快过了光速
可是，我才在前几天刚刚发现
他们老了，骨头松了

那天打电话给妈
他说爹走不稳，在家里跌了一跤
断了根肋骨，我心咯噔起来
爹不是一直很壮，赛过了小伙子吗？

七十年，七十多岁了啊
可是我，还一直在他们怀里撒娇
做孩子，还觉不过瘾
哪里想到他们，早有了白发

他们老了，骨头松了
他们的脸削瘦了，腿也细了
宽大的裤角，被风一吹，像着了魔的旗杆
猎猎作响

我在远方，一年回一次家
只能电话里问平安
我愧对他们啊，不像别人家的儿子
在他们老时，搀扶着，端茶送水

2017．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