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

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

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

待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汤显祖《牡丹亭》

第一集 季节

一帧旧照片

你的存在，只在一帧旧照片里，

你已化做一缕薄雾：

远离了我及我的生活，

只剩我来这里

把白昼所有的金光摘取。

城市

你所去的城市，它的上空有怎样的云，

你是否还拥有一座微型花园？

如果有可能，我会去这座城市，

这座高楼林立的城市

与追随你的阳光相遇。

和枫杨树一起

你是希望，在此我留下，

独自在南方，

这里停着一张尚且温凉的床。

槭树知道切断的脚，

苍鹭知道云，

在此我的自由是遗忘，

自由又是对你的爱。

枫杨树把我当成吉普赛人，

想挽住我，表示亲近。

季节

再也不会有失去那个把你失去的人的恐惧，

也没有鹳鸟在沙滩上为我指点路，

季节的衣服脱换下一层又一层，

你已长大，正像我们一样

你现在是世界，新的阳光

把你触摸。一切与我无缘，

万物在我的本性中变得沉重。

一朵岁月之花

我独自行走，或者长时间滞留，

粗砺的现实不再使我

像过去那样走在变成飞鸟的途中，

日子洪亮的嗓音路过，

我心中长成一朵艰辛的岁月之花，

一轮丝绸的太阳仍把我照耀。

和无名一起

我回来了，曾经的少年。

回来了，和枫杨树一起，

和无名一起。

我变老了，想在太阳鲜活的腰间休息。

枫杨树抛扬蓝色的闪电，

我寻访通往明媚大海的路。

乡镇

把一个词打造成一个王冠，

聆听家乡四周

动听而又粗狂的音乐，

我在乡镇待了大半生——

随身不忘携带一只金樽，

为盛接脸庞的光

猛烈地溅落。

第二集 理想的地域

翻越春天

你从幻境，或者从神秘的花园中走来。

目光停留在五月漫长热烈的白昼绽放的玫瑰，

如何区分你与玫瑰呢？

梦想的家

我的身体外是广阔的自然世界，

山丘，森林，河流，还有湖泊；

什么乐曲使我聚精会神，竟然察觉不到

我自己的存在？

没有住址

某条河走开。我喜欢

没有门、没有墙、也没有顶的房子；

我还有另一处小屋，它像筑起在云端：

从没有人问，我也不对任何人讲。

我像没有年龄，也忘掉了季节，

万物都在身边歌唱，

一切都明亮清湛。

没有住址，这才是家，让我柔情满怀。

偶像

我相信你是美之神，

噢，耀眼的光彩，

正值青春妙龄。

你来，携带着灵魂和洁白，

微笑显得甜蜜、轻柔；

你刚一转身离开，

就令人把幽静咏赞，把爱恋回味，

我手中的大海多么湛蓝。

明亮的眼瞳

没有缘由，你的目光被另一个声音吸引，

感觉身体仅仅依附一个身体

瞬间变成了黑色浮世，也许我仅是一个词语，

一块黑曜石，一滴露珠。

春天的小鸟

身体知道。

鸟儿并没有忘记

山岗的方向，

把巢建在河流的身边：

忠诚地守护，

一条心河在等待，

等待一道闪电。

一只鸟儿会变成另外的存在。

灶火边

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厨房。

你会来的，天使的脚步

使血哆嗦着：

你的声音如同新婚，洁白温柔地

把我唤醒；

灶火边，你似温柔地依偎在我身后，

这静止不动的光洁使我沉入幻梦。

隐秘的知音

展开一幅灵敏的透视图，用一根根纤维

编织一颗玲珑心：

虽然我们萍水相逢，但我们

结成了隐秘的知己，外面只是簇叶和喧声；

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你从我梦中走来，

你从清晨走来，你的身体纯洁无比

像发光的宝石刺我的双眼；

我曾看着你在竹林旁燃放小鞭炮

或在楼栋间的空地上和人打羽毛球……

彼时，甚至风也会惊扰我，令我颤抖。

莲花

它令人想起青春的肌体：

完美的银莲花在你身上绽放，

胳膊，衣服，腿脚，化作洁白的花瓣，

脸颊印着鲜艳的红晕，带着柔软弯曲的

金色微笑，一时像寻找不到你的眼睛

它和世界一样巨大，包涵着突然而来的柔情，

多么平静而不可侵犯，心旌荡漾的人

只能注目欣赏。我不知道如何

以你认为最自然的声音和你打招呼。

真切的身体

在枝桠上采摘风——我要让你

无法成为天上的花朵，我感觉是大海

波翻浪涌

让我们青春的心儿醒来。

我要让海再次变小，

归我所有。我迷失于这样的身体，

已然心怀神话和传奇。

石桥

只有这一座又宽又长的石桥，

整日看着田园中夏天的犁痕。

我知道有人生来不属于此地，

在别处有华屋，有花园，

或者有更高的大理石台阶。

虽然夕阳初坠时，有人穿着

猩红的带金鳞片的衣服，

金光闪闪，比如你，

为了迎合我的想像

让我的眼睛畅饮至终。

夏天的躯体

天啊！你的微笑，使人心境悠然，

膝盖上是夏天的身体，

我的友人们使我感到高贵，清新如

白杨树的树叶，

身处在这么一块圣地：

六月慵懒的喧哗，蝉，空气的微尘，

我迷恋于天空自由地绽放花朵。

大地上的阳光

我知道我在大地上为夏天而活：

生活并成长；和周围的树和房子一样

受到艳阳的鞭打，也几乎为夏天而死。

大地上铺满阳光，我只愿坐在

夏日石头的门槛上，被静寂的暗风拂荡，

清心寡欲，一心想着追求学识，

不羡慕权势，不渴求财产，

没有词语，我什么都不是，

我的能量来自太阳、血或者盐，

我的未来为了你而成长。

在你身边

是的，我感觉在你身边与你为伴，

总是那么气息怡人。

我感觉是你在我的身体上

如同拥有太阳在心怀中入睡——把一个亲吻寻觅，

只缺一只鸟儿在某个地方歌唱。

我把所有清晨的事物留给你，

把一句诗烧制成一个天青色瓷器

存放在只有你知晓的地方。

桑葚林

夏天，我的嘴上满是沙子

或是丝绸。

我不知道我的国家究竟有多大，

但这里肯定属于我的国家，人杰地灵，

爱情之子显得风流倜傥，

灼热的河堤上低矮的桑葚林为我歌唱，

犹如早起的人、晚归的人

能听到它们更多的甜美的歌声。

野桑葚咬噬太阳，我的国家在我心中，

田园里弥漫着成熟野桑葚的气味，

绿色的桑葚林，我藏身其间能待上大半天，

将一把红透的桑葚果塞到嘴里，

桑葚渍染的我对此习以为常。

夏日的山峦如海

旅行人脚前的阳光总是这样：

把它们送近嘴边的兴趣正在逃逸，

路上的灰尘慢慢烧焦声音，

灰尘上的炽热伴随着流走的时光，

阳光总是睁着无瑕的眼瞳，

山丘疯狂地蔓延，到处都被山峦簇拥。

蒺藜

这个地方，无人锤打

水的路面

这个地方，山谷里火不用火丈量，

一旦全部荒废，

我又该如何启程？

小屋灯火

传说中的神圣身体的叶丛，

夜关上了门——你点燃了小屋灯火，

此时这一所房子是月光结束的地方：

温馨而又静谧

甜蜜的呼吸居住着的空气，

它像一张幽暗紧闭的嘴

静等着被翌日的玫瑰、河流

还有灿烂的晨曦唤醒。

蜿蜒的河流

这些被烤焦的石头

用了这么多时间去映射

宽阔的天空，

如此疯狂如此赤裸的阳光

仿佛永无休止。

这些光不属于河流，

已经没有蜿蜒的河流。

或许这是我渴望的

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夏天，

充满了离别。

但我为女歌手

倍感骄傲，

好像她已预先知道离别，

但仍然呈现出闪光美丽的一面。

绵绵秋雨

在睡梦幽冥的叶子间闪烁着

湿漉漉的皮肤。

像其他生灵一样，我对生活的前景

满怀憧憬之情。

但我已尝够了雨的滋味，

雨在唇间洒落，雨下了很久：

绵绵细雨并没有消退的迹象，

它整日把湿润的手放在叶子上，

将我与众多微小的事物分离

把我的生活，也就是我的余生

演变得毫无指望。

唯一的真实是词语。

警句

不是结满鸟儿的香樟树，

不是一弯潺潺流淌的碧水，

总有伤口一样的警句落入诗中，

人不过是星星的灰烬——

虽然在此，美，青春无比。

梦醒了

我热爱在火焰的心中休憩，

即使成为灰烬的火焰之心——

你让我饮下如此炽热的时间，

却并不可以把你放心地交给我；

我知道这是个转捩点，并感到疼痛：

疼痛不是音乐，它带来

一声叹息，或者一个骆驼。

理想的地域

丢失神灯的时间，

刀刃的时间，我想说

我已不知道呼吸，而理想启程

对我一言不发；

坚实无比、熠熠生辉的高山，

钢青色的河流，

只知道把没有完结的音乐

从我的手指间解放。

秋天与迷宫

钻石燃烧，它们是从

秋天小树林跑出来，它们落在

脉搏中清醒，纯洁。

心里的宫殿一旦外迁，便座落到

另外的云天。

为了把你带到唇间，

燃烧了多少片海，

最甜美的部分，最终与我无缘。

漂泊的家

试问归家何处？

无人给我回答。

今日，你润滑如丝的手、

肩膀、胸脯、大腿，

就会跟随着你踏波而行，

离开我远去了，

窸窣的倦怠树林

在空荡的安歇里。

与云为伴

白色的风绿色的风黑色的风。

蓝色的百舌鸟的忧伤。

难道灵魂是一条隐蔽的河？但我没有看见

它被点燃。

只有语言长出更多的翅膀，

甜蜜地推开云；我坐在河岸，

看房子飞逝，倾听风带来的一切。

鹰

刺破一片蔚蓝的鹰隼

会与我同在。

关于在种子的阳光中

潺潺的水声已不属于我；

雄浑的山峦不属于我；

手紧攥的是一无所有，

中午将从目光中驱逐太阳，

我登高望远，

与这里的夏天挥手而别，

让我燃烧着飞翔吧。

十二月的阳光

卷曲而变幻的阳光降临，无力

夺取白日的遗产——

大海的花园的呢喃；

上路的人

身后将留下敞开的门；

人跌倒了，手迷失了，

手失明了，这里的幽闭

也将松开它的元素。

玫瑰

玫瑰，玫瑰中长眠如此静谧的水流

在它的美丽里享受自己，

它的眼睛凝视着我身体中

最脆弱的地方，

似乎要死于六月；

在你的深处，

我与你共享的所有音乐

就是一只飞鸟。

不见你

不见你，风吹松林

我还爱着爱情。

我知道早稻田

在什么地方照亮了嘴。

我不会编造什么，

手指饱含着水

沿着白昼疾驰，

黄昏再没有编织

抚摸的机会。

当六月来临

当六月来临之时，高高的树枝上

响彻蝉的疯唱！我虽然

声音含混，但还属于人类。

让那些清晨小小的任务

停泊在庭院里，

让云朵和炽燃的微尘

留在屋顶，

家被遗弃在身后。

过时的期待

你告诉我，你最后一次告诉我，

野睡莲的红花为什么

还在南方六月清晨的河面怒放？

白鹭在水畔直立如保龄球瓶；

一阵灼热，芦苇的太阳，

期待原本近在咫尺，

如今不留痕迹。

在六月最后几天完成

不管怎样，我决心在六月

最后几天完成，

看跳进河里的

夏天的热情，临高堤行走

看河流远去，

看这辉煌的天地，

多么甘甜的存在

最终都赐与了谁？

还有，家园：

它滋养的秘密苦涩。

路过

从山上归来的人，身上不会再突然爆发青春；

田园风光似火在燃烧；

围墙里行道树充耳不闻地顾自快乐。

渴望的世界

渴望的世界，历历在目，

尽收眼底：一片辉煌，却又

显得缥缈、忧伤；

意外，时间，限度和死亡，

它们躲在我脑里，哮天犬一样吠叫：

无计可消除，这像已去肉身化的世界

依旧充满着我的渴望；

对抗图像——世界——图像的战争？

我什么也做不到，山丘，河流，苍穹，

永远都像大海那样在歌唱。

第三集 遗忘的烟云

重访

我缓行过石桥，推开院墙门，

升高的正午降落在河流上：

咬噬着院墙，疯狂地燃烧，

如此洁白，如此炫目，没有声响。

所有的图像

盛夏尚未来临，

或许是新生的绿叶把我带到这里，

只为了让胸膛更加明亮，我感觉到

漫游人的目光把我呼唤：

所有的图像都未曾拒绝，

我依然是个孤儿。

在场与缺席

六月并不是浪漫的时节，

我听见你，仿佛听见夏天到来，

其实——你的身体本已存在。

即使这样，我依然渴望

你在场的肉身化显形：

你和我心系着心，呼吸相连，

大地无梦——唯“此在”把我俩紧紧地包围。

没有显现

对充满回忆的地方来说，

是否会有一个幽灵和我一起登上山岗？

斑驳的阴影向着赤裸的眸光敞开：

庭院里的阳光，纯粹的壮丽，

我仍然想象着花园中

绽放的第一枝丁香。

在充满回忆的地方，

即使待上一整天也是徒劳。

暮色自高扬的树枝

降临到发丝上。

寂静的南方

夏天里，太阳攀援树木。

操场上，周边的棕榈和柏树见证

我是唯一的最纯粹的在场。

或许，跨过我的河流

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我曾想，把这创伤放飞到某首诗里去。

哦，肩头上甜蜜的忧愁，眼前古老的睡眠。

遗忘的烟云

清晨最干净的奔跑

已不复存在。

已尽是大树枝细碎的

吱吱声响。

轻盈的躯体仿佛是玻璃、

露珠、飘飞的花瓣，

稠密的树枝下

蒸腾着夏日全部闪耀的魅惑。

在此，受伤的唇沾满

六月中午的翠色。

已被爱过。一个懵懂的形态，

似乎什么也不是。

                    

                              2022.6.23—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