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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5-6 18:54:32 | 显示全部楼层


“生为赤子”的唐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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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湜

去年“五一”假期,收到曹凌云先生快递的《生为赤子——唐湜与他的文友们》一书的文稿,于是足不出户,沉浸在阅读之中,也唤起了我对诗人唐湜先生的记忆和怀念。

1984年12月,唐湜先生来北京参加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1985年元旦那天休会,唐湜在骆寒超先生的陪同下,来到王府井菜厂胡同7号我的家中,这是我与唐湜的首次见面。唐湜个子不高,身材微胖,学识渊博,平易近人,对诗歌理论饶有兴趣,我们很谈得来。此后唐湜先生来北京,或是为永嘉昆剧团联系来京演出,或是为联系出版他的著作,总会到寒舍一叙,聊兴大发,海阔天空——聊辛笛看淡金钱向国家捐出巨款,聊陈敬容的“红颜薄命”,也聊他自己,当年的英俊小生,现在是“人老珠黄”……就这样不知不觉聊到深夜。

上世纪90年代,我搬到朝阳门外芳草地西街后,他就很少来我家了,但是书信没有中断过。有时他还会让我帮他做些具体的事,比如三联书店出版他的《新意度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他的《霞楼梦笛》,他就委托我到出版社去代他领样书,然后分别送给谢冕、孙玉石、洪子诚等在京的朋友。我在与出版社编辑的接触中才知道,那时像他这样的大诗人出书也有许多难处。比如编《新意度集》,唐湜40年代后期写过一些论辩文章,有的长达一万多字,就没有收进去。为出诗集《霞楼梦笛》,唐湜花了6000元,又买了几百本书,由于只印1500册,出版社也没能赚钱。

《新意度集》出版后,唐湜来信,希望我为他写一篇书评。我自然责无旁贷,写出《闪烁的光,透明的雾——〈新意度集〉读后》一文,发在《读书》1991年第11期上。唐湜针对我的评论,来信说文章将他多年前那些零散的论点连缀成了完整的网络,十分可喜。“文中没有提我对古典诗论,如《文心》《诗品》的喜爱,只就西方诗论对我的引导,似乎不甚全面,可这是小缺陷,可以不提;您提走钢丝,很妙,我是想来个中西融合,也‘弘扬一点民族文化’。”现在看来,我的书评尽管在开头提到唐湜和他的“九叶”文友“是一群在西方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间走钢丝的技艺高超的能手”,但是在后文的具体评述中,我只是论证了唐湜对外国诗学理论摄取的一面,而未对他对中国古代诗歌理论的继承展开论述,确实是很大的不足。特别是当我在《生为赤子》中读到唐湜小时候的家学,舅舅王季思对他的耳提面命,上中学后他对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的痴迷与受到的古典戏曲文化的熏陶,我这才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对唐湜还是太缺乏了解了。

我与唐湜先生见的最后一面,是2003年11月4日在温州师范学院召开的“21世纪中国现代诗第二届研讨会暨唐湜诗歌创作座谈会”上。那时唐湜已是老态龙钟,双腿几乎迈不开步,要有人架着才能小步行走,说话也不利索,说得很短,有时甚至词不达意。会场上,我只能凝视着他,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向他表示问候,我们无法作更多的交谈了。

从记忆中拉回到《生为赤子》这部书中来,44篇散文合起来可以看成是一部以诗人唐湜为中心的文学传记,讲述了唐湜和莫洛、赵瑞蕻、金江、林斤澜等文友的成长经历和心路历程。这种众星拱月的写法,既突出了唐湜的主人公身份,侧重他的生命与创作,同时又把他放到具体的环境中,用相当的笔墨写他周围的朋友,从而充分显示了唐湜的生存环境及创作语境,揭示了他成长的内因。

《生为赤子》中,写到唐湜小时候,舅舅王季思“把从外地带来的唱片放给他听,其中有昆剧《连环记·梳妆掷戟》《林冲夜奔》,有京剧《单刀会·训子》《玉堂春》,有《牡丹亭》《长生殿》等,这些南北曲文采璀璨,诗情盎然,旋律旖旎,还带有一股雄豪之气,唐湜一听再听,喜不自禁,听得多了,他也学着哼唱几句,自得其乐”——这段文字写出了唐湜对戏曲的痴迷与酷爱,这不仅为唐湜五六十年代写剧评、写剧本、研究南戏找到了依据,也为他后来所写的大量历史题材和神话题材的长诗找到了依据。又如写唐湜上学时,在表兄家的书房里发现了多本新月派的诗集,他很喜欢,想认真阅读,就与表兄商量,拿自己一箱高丽纸的小说换取《新月诗选》和何其芳的《画梦录》《预言》,表兄同意了。他如获珍宝,放学后就躲在自家老宅的东楼,沉醉在明朗纯净的诗意中。正是有了这些具体生动的描写,我们才知道唐湜深厚的诗学修养的渊源。

在书中,我们还看到,从青年时代开始,唐湜一路走来,百般曲折,历尽艰辛:“自由是唐湜生命中的活水,稍得滋润,心田里就会抽出绿芽,胸中的壮志就会苏醒过来,他念念不忘的还是写作,虽然写作给他带来受苦和灾难。他白天一边劳动,一边构思创作,到了夜晚,往往一觉醒来,灵感被激活,就在床上倚枕下笔,直到晨曦微露。”

唐湜的文友,是一批充满理想信念的知识分子,他们以强烈的爱国激情,投身于**事业,无私奉献,学业有成,彼此间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书中有一段唐湜与赵瑞蕻、莫洛、胡景瑊等在瓯江出游时的描写:

瓯江上最多的是两头尖尖、形似蚱蜢的木船,称为舴艋船,船头张开白帆,船公持篙把桨伫立于船尾。这种船轻巧灵便、舱深耐载,顺流而下或溯江前行,遇浅水用篙,遇深水用桨,顺风则扬起白帆。

江岸边这几位年轻学子触景生情,不由得背诵起古诗来。唐湜吟诵的是李清照的《武陵春》:“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莫洛朗诵陆游的《瓯江遇险转安》:“溪流乱石似牛毛,雨过狂澜势转豪。寄语河公莫作戏,从来忠信任风涛。”赵瑞蕻朗诵了北宋温州知州杨蟠的《咏温州》:“一片繁华海上头,从来唤作小杭州。水如棋局连街陌,山似屏帏绕画楼。”胡景瑊却高声唱起极富瓯越特色的《拉纤歌》:“日头出冬呵,嗨哟!肩头硬梆呵,嗨哟!一步一挺呵,嗨哟!拔滩轻松呵,嗨哟!”胡景瑊歌声未落,三位好友接上去齐唱:“兄弟们耶,嘿哟!加油干,嘿哟!水急滩险我不怕耶,管他肩头破,嘿哟!兄弟们耶,嘿哟!”

在这些青年学子的欢唱中,他们风华正茂的才情与展翅欲翔的抱负充分展示出来。

诗集《霞楼梦笛》贯穿着唐湜少年时的憧憬、中年时的沉郁与晚年时的梦幻,但为什么唐湜把这些诗作题为“霞楼梦笛”?曹凌云给出了确切的答案:因为唐湜的书房叫飞霞楼,“站在书房的窗口,能望见邻近山上的一个飞霞洞,传说洞口曾经长有片片芦苇,可以做成一个个芦笛,年轻时的唐湜最爱站在这窗口吹奏芦笛”。这又是文学地理学上的一个发现!由飞霞楼上的芦笛声,我们会自然地想到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那句有名的诗:“我有一根芦笛,是我不曾和法兰西将军的手杖交换的。”就这样,一根芦笛,把东西方两位大诗人的心连在一起了。

人类在时间中生活,历史在时间中形成。如今,唐湜和他身边的好友都已驾鹤西去,一个时代结束了,但他们的辉煌人生不能被忘记。草成此文,以对我所热爱的唐湜先生和他的文友表示真诚的敬意与怀念!

(作者:吴思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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