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书（组诗）

刘晓娟

叩肯勿苏

这是用我的母语命名的地方

“像少女一样清澈的水”

我不敢轻易喊出这个名字

就像我不敢让自己的身躯

高过一条哈达

面对水，面对无法喊停的河流

我能做的，只有不停清洗

洗悬于指尖的虚无

洗头颅中不断生长的空

洗一棵白杨树落草为寇的妄念

满月的时候

我洗河中捞出来的水

以水洗水

水像少女一样清澈

水落水中

声音像诵经一样慈悲

注：叩肯勿苏，蒙语，译为“像少女一样清澈的水”。

海棠湖

有什么在风中，有什么不在风中

如此发问时

海棠已过了花季

湖瘦，托不起蚱蜢舟

水在岸边茅草屋里打坐

等滚滚惊雷

透过日月眺望，视线尽头

有果子抚水

弄船人操浆，如操琴

唱和的，是三五只白枕鹤

它们绅士般站在苇丛边

一声，又一声

月亮沟

马睡马厩，牛住牛棚

庄稼与草木都心怀故国

不觊觎，不生敌意

月亮选择一道沟栖身

有不为人道的玄机

在这里，我有时会想起毛姆

想起六便士

我想起这些时

牛马在山坡吃草，庄稼在地里拔节

书生站在视线之外

用一柄千疮百孔的勺子

捞沟底月亮

白音长汗

这里没有讲古人旧事重提

说四方古城

手执长茅的酋长

日夜逡巡

这里没有大河汤汤

从天上来再回到天上去

把浪头搁浅在祭坛上

以一尾鱼的口吻

诉说昨日之雨不可得

遗址之上

悼词和风一起奔忙

请命，作传

把亡者的名字种进石头

谚语失灵。种瓜得豆

麦子凭空长出来

麦子熟了

莲花山

山上没有莲花，大的，小的

一朵都没有

山下没有寺庙，莲花的去向

是继经书后，第二个不解之谜

作为出逃者

木鱼遡游，再回不到一棵树

它们之间隔着刀斧

隔着一碰就流血的暗疾

有风声起于云端

有云起于水湄

有人涉水而去

去时，吹熄了一盏灯

莲花山往西

是八百里秦川

再西

会遇见世间最美的情郎

九佛山

以风雨雷电，锋利时光之刀

雕琢始于冰川季

断腕、刮骨、剔除

眉眼，口鼻，礼佛托钵之手

渐浮水面。僧衣宽大

用以包裹甲骨文篆刻的经书

以及一具肉身，几宗世间事

佛即是山，道场阔大

紫桦，椴树，开白色碎花的土庄绣线菊

都不问春秋，静心修行

捻佛珠，敲木鱼，石头诵经文

法事一年一度。落叶干净

这自然生长的香灰

每一枚，都心怀半晌好时光

山即是佛，为东流水

一级一级矮下身段

五度，十度，十五度

不能再矮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从地壳深处来

又回到地壳深处去

这期间远山苍茫，落日平静

白杨树集体拉长影子，提前锁定夜色

说寒暖，说阴晴，说定数

说很久很久以前，山里有座庙

说扫地僧被囚在石头里

一任阶前，落满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