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深雅健 起凤腾蛟
——读徐庆华书法有感
徐建融
与庆华相识已有30个年头了,谦恭而大气,是他给我的一贯印象。他还是一个小青年的时候,绝不是一个胆怯唯诺的人;他功成名就之后,也绝不是一个狂妄张扬的人,这一点十分难得。谦恭而没有大气,一味地唯唯诺诺,往往很难有大的出息;大气而不知谦恭,不识天高地厚地狂妄自大,也许可以震动一时,却很难有持久不衰的出息。庆华谦恭而大气的性格,既是他后天的修养,更应该在于他先天的禀赋。一般讲到艺术家的禀赋,所看重的往往是艺术才分,其实,性格也是一种天赋。艺术和人品,后天和先天,形成统一的关系。 庆华好交游,尤好向比自己更强的名家请益。从少年时入韩天衡先生之门,到后来进入浙江美术学院,他始终向比自己更高的目标看齐,“好学不倦”而不“好为人师”。艺术家大都注重自我和个性,这种自我和个性的展现,大多数人是取“宁为鸡首,毋为牛后”,即结交一个不如自己的圈子,显示高出众人的自我和个性。庆华则“宁为牛后,毋为鸡首”,即使他一度担任上海市青年书协主席,但他仍虚心追随在中老年书法名家之后,甘当小学生。这个现象使我回想起当年与刘旦宅先生的一段对话。以刘先生的成就,完全可以作为年轻一代的领袖,事实上也确实有不少优秀的年轻画家围绕在他的周围。但他的热情却不在当年轻人的老师,而在于当朱屺瞻、陆俨少、谢稚柳、唐云、程十发等的学生。我对他说:“‘鸡首’为猴,‘牛后’为虎,山中无虎猴称王,您甘愿追随‘牛后’,正证明了志向的高远啊!”他对我说:“跟在老先生们后面,有学不完的东西啊!往上追溯,可以苏辙的《上枢密韩太尉书》为证。苏辙年纪轻轻,已经见识广博、眼界高旷,成为乡里了不得的人物,大家都围着他转。可是,他自己却认为:‘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代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逐汨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且夫人之学也,不知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我虽无韩琦之学,但30年前,庆华第一次风尘仆仆地来到我在上海高桥的旧宅时,一眼便看出他有苏辙之才。果然,不到10年,他的才华便卓然而引人注目了。此后更突飞猛进,一日有一日之境界,作为新一代书法、篆刻、绘画、瓷艺家中的佼佼者,已是众所公认的事实。 这里只谈他的书法带给我的印象。书者,气之所形,通常讲的气韵、气势、气格、气象,莫不皆然,因此赋予书法的用笔、结字、布局以生命的律动,从而区别于单纯的写字。气则有大小、文武之别。过去,王晋卿论李成、范宽之画,以为:“李公家法,墨润而笔精,烟岚轻动,如对面千里,秀气可掬。范宽之作,如画前真列峰峦浑厚,气壮雄逸,笔力老健。此二画之迹,真一文一武也。”历来的书法,帖学一路的,相对倾向于文秀,而碑学一路的,则相对倾向于雄武。庆华的书风,无疑是属于雄武一路,却不能简单地归之于碑学。 他锻炼出了深厚的传统功力,于帖学、碑学取精用宏,更汲取西方现代艺术的构成主义之长,糅合到用笔、结字、布局之中,为传统书法开拓出全新的境界。他甚至打破了书法必须结字的限制,在“字非字”的“抒写”中表现用笔的奔腾颠荡、布局的开合聚散,使书法艺术转化为纯粹的表现主义抽象艺术。他最擅长的是狂草书的书写。事实上,狂草书法早已被有些学者类比为西方的抽象艺术,其线条的构成意义、作为艺术品的审美价值也被认为在识字、读诗之上。人们欣赏某位书法家的某件书法作品,尽管他所书写的是某一诗人的某一首诗,但欣赏者的目的却不在这位诗人的这首诗,而在这位书法家笔墨之精湛,包括他的点、线、面的铺陈组织,痛快淋漓而又蕴藉沉着的郁勃凝蓄。 庆华的笔墨有张有弛,如秦皇扫六合,鼓万勇士而战,指挥如意,横扫千军;又如蛟龙戏大海,涌万层浪而舞,出没乘风,奔腾千里。点、长线条、短线条、细线条、粗线条、块面,轻重疾徐、顿挫曲折、疏密聚散地一气呵成,或依据字形的大小,偃仰、平直、振动,或超以象外,完全脱略字形的大小,偃仰、平直、振动皆令筋脉相连、气势贯通。这种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自由王国”境界,使书法艺术的笔墨线条之美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 因为他的书风以气势旺盛著称,所以尤擅巨幅的创作。数十、数百平方米的纸张铺展在地面上,他躬身弯腰,握椽笔如握丈八蛇矛,骑雄龙而鞭雷电,翻转腾踔,挥舞斩斫,用一个小时的时间排布出天旋地转般的满纸云烟。这不仅需要长期积累的深厚功力,更需要付出巨大的体力!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性格气场,无疑是做不到的。 我更欣赏他的长卷,四尺对开的,六尺对开的,几张对开拼接起来长达数米、数十米的,如千军万马呼啸着自右而左地推进排奡,风驰电掣出龙蛇般的点线,后浪涌前浪,波澜壮阔,势若无尽,杂端庄与流利,奋刚健于婀娜,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寓妙理于豪放之外;虽古今草书长卷,多有铭心绝品,与言面目,各混黑白于胸襟,心悟精微,皆图古今于掌握,玄妙之理,出于物类之表,幽深之理,优于香冥之间,而论气势的开张、气象的博大,庆华无愧为“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的一代将才。历来战场上以儒将为人所称道,而文坛则始终独推“书卷气”,这当然是很不错的。但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度,过了这个度,真理向前一步,极有可能变成谬误。过度的“崇文抑武”,也难免导致书坛的萎靡之风。正是在这样的形势下,韩天衡、王镛等先生倡推雄强的书风,而庆华正是成功传承、弘扬了这一风气的后起之雄。 苏轼曾论文如其人。但司马迁因张子房一生功业的伟大,疑其状貌必“魁梧奇伟”,至见其画像,竟如“妇人好女”。苏轼也由此慨叹:“此所以为子房欤!”以庆华的书风,见者大概也以为出自执铁板铜琶唱“大江东去”的“关西大汉”之手,但他的形状体貌,却是文质彬彬,是典型的“杏花春雨江南”中的翩翩美少年。噫!此所以为庆华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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