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

有一天，我站在嘈杂的集市中，闭目
听到遥远的地方有钟声，一声一声
每一声，平稳、安定、从容
穿过了人群，在空中飘动

我能感觉得到，山顶上的风已经停止
草色连城，一片灰色的牧场
垂直着，横陈在观众前
赶集人诉说昨天晚上梦见的青铜
钟声充耳，不闻，漆木已成材

桑葚树之林冒雨生长
传说中呕丝人都把布匹献给了锡纸工匠
渔网有很多，鱼满足不了人们
人们种植麻田，钟声至此，都不动
牛羊成群，跟随牧人降于天际，衰老之躯
弥漫于晨雾，而旌旗招展

我说集市里有条河
河的左岸摆满有窟窿的桶，右岸起雾，燎原
水声潺潺，高处，已无寒气，钟
自鸣，岩浆之源斜下，牧场就空了
钟声不远，一声而逝
我睁开眼睛，青草芸芸，一抹而过



蝴蝶

蝴蝶展开翅膀，就睁开了三万只眼
漂浮，最深邃的宇宙
那时黑夜有了生命，不可知空间
自然与神排列，上色
赋予飞舞的重量，或者说我们有幸，能
收集一组最具力量的对称之美
把尚未形成语言的本质，投射到
翅膀上，生辉

它们上升或下降，有时一闪而过
是花丛移动，捕捉无数瞳孔
但蝴蝶们只是随意，随意挥洒光线
与光线的幽灵并舞
它们看到对方就是自己，跟自己
进行对视对话，它们无法从美学中自拔
因为它们的眼睛属于神秘法则
无法看到神所赋予它们自己的图案

蝴蝶飞走飞回，最后陨落
那时候一场飓风沿着海岸线逡巡
风力巨大，很多幻象诞生了
鲜花变成火焰，大树回归天空，土壤一再分裂
光与水相生，光与水回到毁灭与诞生之间
缝隙的最深处蕴藏神话、占卜与奥义
生命之象简洁而美妙，无序，无数之一瞬
时空参差相错，芸芸物是
这些命题顺着时间蒸发，止于留下印迹
留下蝴蝶，飞过海与寰宇



山洞

日出之前我发现了北部的山区
那里的山不算高
山脚下有很大的水库和成片的果树林
夜色里能隐约看到山的边缘
像一堆被遗弃的黑色巨兽肩胛骨

我决定寻找一个传说中的山洞
在其岩壁上刻画我三十年前的村庄
累了就睡上一觉
醒了就走出来
看那些僧侣和迷路的人在这里张望

果农已搬出山区，渔民络绎归来
我时常在山洞里思索关于糖与盐的历史
直到身上长了藤蔓或苔藓
那时我的豹与耕牛都已衰老
我把它们拴在洞口的一棵高粱上

这个山洞以前也来过很多人
他们的影子零零散散丢落了一地
据说山洞需要以影子充饥
否则整座山会在冬日降雪时坍塌
我认为，这是由一种兽语翻译过来的谎言

我总以为在找到山洞时能看见
里面有光源出现，日落之后
走不出山洞就在那里打扫
可是我发现，当我靠近群山之时
那个传说中的山洞并不存在



蓑舞

有风有雨，蓑草遍野
大地低声浅唱，声音有些沙哑
这一派欣欣向荣之景可以入画，墨色皴染
画布粗砺，内含韧性极高的青丝
它们齐腰而断，用刀割，也用镰割
割断的蓑草一齐跳舞，曰：蓑舞

风生凉，雨生刺，天野茫茫
蓑衣制好，披身上
田间农人，林间猎户，江里钓者
任再大的雨，也不会淋湿
日暮时分不归，穿过村落，张望着
这一场舞是无数蝴蝶的盛宴

渔歌未停，声声断断，火点燃枯草
烟向南面飘，经久不散
四下没有了虫鸣，河里没有了鱼
人们走入森林，巫师传授给他们古语
蓑草先前是神的礼物
遇水土生根，遇风雨辄起舞



苇语

只有在深冬，冷空气与夕阳到场
芦苇身躯已足够坚硬，直立向着天空
一次秘密祈祷这才开始

越是荒凉越是静穆
我看到最远处，是一群濒死的连体人
每一棵芦苇都是哲学家，常年思考
试图无限接近语言的最边际
这种时候总有光出现，光是被打碎的
逆光之人脚步蹒跚，灵魂的半透明体
无法听到苇语

苇语不可说，苇语不可听
墓碑指引之路铺满死伤与腐朽
这最沉重的语言本无法成为诗或祷词
日暮时分，血与水都流经苇管
流向那一片日趋干涸之湖
等待渗入大地的骨髓，更加沉默

风不光临这里，芦苇不再轻易起舞
一场思辩夭折了
连接着天际的石阶漆黑幽冷
走过它，就是那无言的陌生国度



青色渔夫

有一位渔夫，着青衫
沿河岸走走停停，河中多鱼
河很宽，发源于深山，穿过村镇，穿过城市
流经众多人，很多人落水为鱼
鱼儿们在河中欢快游弋
水草与沙泥曾经堵塞河道，但最终
被鱼儿们冲破并吃掉

渔夫在打鱼之前是樵夫，深山中砍柴
柴刀锋利，如冬季夜里寒风
多么粗壮的枝干，只需一刀便可
后来一棵苍树倒下时压伤了他的腿
从此不能上山，只能养伤，看山
伤好后，弃柴刀，学打鱼
沿着一条河走出很远很远，青衫不变

河中的鱼分两类
一类是青色，一类是红色
渔夫下网，每有大鱼可获，自是喜悦
所获之鱼红色放生，青色自食
春来暑往，渔夫的青衫已嵌入身骨
与血肉相融，发肤皆成青色
一日狂风暴雨过后，傍晚夕阳如火
渔夫在岸边伫立回首，河无尽头
水面泛起一层厚厚的灰烬，不见河底
渔夫沉吟半晌，将网悬于岸边林中
纵身，落水为鱼



刀币

我在昨日走过万亩土地
有刀冒着寒光，剑饮完血随落日跌落
原始人模样丑陋，还不会生火
火就在他们体内燃烧并熄灭
蛇吞噬着绳子和枷锁，蛇又
变成新的绳子和枷锁
落日成冰，半空中冰雪成针
大地生长艾草，生长青梅，烈马奔跑
竹海在风中沙沙如浪，动且静
刀锋磨得很快，杀千军万马如削竹
如铡草，如剁菜，如扬弃敝履
我看到城墙一侧火光通明
畜禽飞跳，一把把刀币刚出炉
还带着滋啦火星毛刺
灼热、滚烫、锐利，漫空翻飞
飞过头颅与海，所有鱼生翅
向着月光，向着无形之网，冲刺
月光下刀币如刀，鱼群坠落
大地上炉火烧得正旺，一些人枯萎
花草成柴，铸币人汗流浃背
出炉，出炉，再加一把火



孔雀

记得有一次
我在一间大屋子里见到了几只孔雀
金色的羽毛，对
就是镀了一层金的
羽毛

我看孔雀的时候
心里想着自己是个口吃患者
无法表达我口袋里装着钥匙
那是打开房间的钥匙
打开了房间，就能看见有人
在安静地包扎伤口

金色的孔雀在墙上跳舞
屋子里只剩下光
屋子外面是热闹的行人车辆
以及长了刺的眼睛
最后光也溜走了

我决定在墙上写点什么
但我只是在墙上划了几道线
那时候孔雀已经睡着
很安静
能看到羽毛被金色覆盖着
些微有点光亮



空中的河

空中的河
树与桥是岸

我们在水底
遮光，杂草丛生

河水漫漫
在头顶上流啊
我叹息这最初的造化
年老而深沉

空中的河
这人是沉积下来的泥沙啊



那一切水

我们作为感官，是眼睛
它得以进化，并去凝视那流动之水
但是，最后，无法见到水中倒影
它宣告生与生长，宣告流星坠落之光

水流冲刷完平原汇入海
孤岛无根，轻唱同时漂浮无垠
有来自古时空的猎人，凭借枪与徽章
捕获水，捕获落入水的光斑
无疑，那是鲑鱼与蝙蝠，是杏树与玉石
是隐藏于破损经卷中的颂词

但是水，坚硬与柔软之水
正在向天际仰望
我们无法说出，如维特根斯坦魔咒
如巨蚁爬上巨槐，看到云
那云是一切水，那水是一切






来源: 【诗星3期】曹魏|河的左岸摆满有窟窿的桶（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