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的小村

高志军


四十年前 春天的阳光 抵达村门口的时候

乡下的狗 耳朵机灵 汪汪叫

突然发芽的心 像多嘴的麻雀 叽叽喳喳 叫个不停

懵懵懂懂的眼睛 挤满 太多的感叹号 问好和省略号

像小村外的大草甸子 长满野花野草



人畜兴旺 口号涨水的生产队

鼓足干劲的大喇叭 改天换地 潮退

吃二遍苦 遭二茬罪 天天挂嘴边的村支部书记

谷子瘪子一大堆 不再乌鸦 吵闹

老百姓 抿嘴偷笑 包产到户 单干

把责任田 丈量了八百遍 回家 踏实睡觉

自家的木犁 伸着懒腰 偷听 喜庆的锣鼓与鞭炮

牵回来的牛马 个个 牙口 俩好嘎一好



饥饿 是命运驱赶不跑的乌云

青黄不接的岁月 胃口 在开大会的时候

总是偷偷逃学 溜号

斗私批修 把红宝书 当做元宝 咀嚼革命的老三篇

嗷嗷待哺的鸟崽儿 还是喂不饱

杀年猪 成了最最显摆的阔气

七大姑八大姨 手牵 一个个小馋猫

血肠加白肉  让过年的欲望 满嘴流油

炕头上 吧嗒的旱烟袋 呛得蜡烛 不停地流泪

比地道战 地雷战和小兵张嗄 还有绕梁的味道

在富贵病 暴发户流感一样传染的今天 酸菜炖粉条

还在清汤寡水的味蕾中 隆重地走俏



薅资本主义的苗 种社会主义的草

三两粮的灾难 肚皮饿得 前腔贴后背

婴儿 瘦骨嶙峋的手爪 抓伤妈妈的乳房

忠字舞 还斗志昂扬地跳

浩浩荡荡 送 公粮 理直气壮 嚼 返销粮

泥墙上 标语醒目 备战备荒为人民

深挖洞 广积粮 粮仓 都戴着高帽 老鼠饿得尖叫



革命化的生产队 经历过抗美援朝大动员

长条火炕 烧得烫屁股 站起来的人

儿子 就要一人参军 全家光荣

骸骨 扔到美丽的三千里江山

在死人堆里打捞出来的烈士证

在镜框里 光荣四十年

老爹老娘 在家徒四壁中 衰老

还没脱贫的茅草房 日子烟熏火燎



文化大革命 大字不认一土篮子的农民

左手叼着锄头 右手拿起笔杆子 贴满屋子的大字报

把走资本主义的地富反坏右 一遍遍批斗

一遍遍 忆苦思甜 结论是 社会主义就是好

工人和农民联姻 当家作主 根红苗壮 泰山压顶不弯腰

生养 满屋子的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计划生育来临的时候

才晓得 少生孩子 多养猪

是青松岭上的一条金光大道



贫下中农管理学校 老实巴交的农代表

经常把报纸 拿倒  在豁牙漏齿的笑声中

腼腆的样子 准活宝

给小学生讲红旗的一角

大碴子味儿的东北话 吐口吐沫儿 都是钉子

往 龇牙咧嘴的童话里 下锚

被洪水漫灌过中小学课本

板结起来的革命死理

一直碾压 数物理化的公式 公理和公道

拨亮 黑板上星星的教鞭 被狠狠折断  

让辍学的娃儿 去鞭挞花季年少

滴落在草叶上露珠 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洪流中 沉沦

复课闹革命 在农村的广阔天地 摸鱼逮鸟  

人是原罪 书是毒草 黑白颠倒的世界

人人自危 预防外人 下兔套

坏人胆大 好人胆小

一直到今天 碰瓷的老人 理屈 词不穷

倚老卖老 把善良当绵羊

坏人没有变好 只能变老

啃窝窝头 喝没油水的菜汤

惦念 生活在水深火热的台湾人民

在梦中 都吹响冲锋的号角

阶级斗争的弦儿 把孩子们的心

煽动得剑拔弩张

大地主刘文彩 半夜鸡叫的周扒皮

披着人皮的财狼

阶级敌人是冬天的大葱

身干皮烂心不死

红领巾 个个是红缨枪

长大后 才明白 这叫洗脑

地富反坏右的家 都是左邻右舍

柴米油盐酱醋 你来我往

淳朴 永远是村里最干净的巷道

贪玩的孩子 没有阶级偏见 低头不见 抬头见

手拉手 都很乖巧

推铁环 弹玻璃球 撵走狗的时候

输赢 一样鼓掌叫好

爱憎分明的刃 在风雨中 悄悄锈蚀锋芒

家门口的老榆 长出串串新鲜的榆钱和鸟叫



一分钱掰成两瓣花 是村子里的有头有脸的爹娘

把不值钱课本 卷旱烟 抽掉

听毛主席的话 跟共产党走的对联

年年张贴 春天的门框

眼睛里 还是巴望娶妻 生娃 放羊的远方

偷偷摸摸 给家谱磕头 是最浪漫的事

祈雨 祈福 在破四旧的缝隙间 跟私心偷情

渴望 子子孙孙 酒足饭饱



几十年如一日辘轳把的水井

滋养 每天准时升起的太阳和春晓

邻居家地主的孙子 到京城里 上大学

毕业后 派回老家 当了一乡之长

村里的贫下中农的儿孙们 记忆犹新

瞪大眼珠子 骂娘

胡汉三的孙子 带我们脱贫致富

简直是笑话 也是现代版的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