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四重奏》

（第一章）

乡村老嫂子

（序诗）

您在，故乡就在
您走了
故乡就残缺不全

（一）

年逾八旬，弓着腰
脸上堆满老家的笑容

您是全村唯一见过我父亲
并且听他讲述
当年闯荡青岛往事的人

您把父亲的故事
又讲给我听
那往事如闪电击中我
使父亲形象高大
又紧贴乡土

（二）

每次回乡
我都首先去看望您
一种温暖自天而降

老嫂子，我们虽然同辈
但您更像是老奶奶
甚至，像我早逝的娘

（三）

每次相见
您都催我先到村外墓地
给合丧的父母送钱送酒
逢节日，还嘱咐我
放几挂鞭炮

然后我会返回您家
吃您炒的家乡菜
喝您温的村酿酒
您会用微笑
扫去我在墓地
升起的悲哀

老嫂子的故事
是我一生最爱听的故事
毛氏家族之树
在老嫂子述说中
总有新枝叶发生
仿佛我强悍的父亲
一直没离开人间

（五）

如今
老嫂子也走了
再想听她讲故事
只能到村外墓地去

（六）

那天我跪在老嫂子墓前
透过崭新理石碑
她向我走来，弓着身
脸上仍然挂着昔日微笑

我扑过去
一把抱住故乡的天空

（七）

这时
突然有一只鸟儿
一只白头发的鸟儿
从墓地飞起

鸣叫着在我头顶盘旋
然后飞向我父母坟前
柏树上的巢窝

（六）

那是一棵
我与姐姐亲手栽下的树
那一刻，枝叶一动不动
白发鸟站在巢边默默无语

我认定这只白头鹊鸟
是老嫂子不死的精灵

（八）

她为从墓地起飞
是要陪伴我一起祭奠

不停鸣叫
是因为关于父亲的故事
还没讲完

在我头顶盘旋
是因为
我也曾经在故乡
久久盘旋过

（八）

我顿悟，老嫂子为什么
要用年迈的力量
在柏树上筑一个巢

是为了要和我一起守护
我早逝的父亲
和母亲

2019.12.3凌晨青岛颐景园定稿

（第二章）

乡村老侄们


在故乡黄戈庄
我是辈分最高的人

原因来自父亲
他1900年出生
家谱中，高高在上

在这临近沽河的村子
只要亮出我的姓名
就子孙满堂

尤其那些
年龄大于我的老侄们
他们手上劳茧，脸上风霜
让田野平整，绿树成荫
塑料大棚生机盎然

他们一举一动都那么熟悉
让我感到
血缘的亲切与力量

在父亲诞生的古村
老侄们
我情愿做你们的后生晚辈

2019.11.27青岛颐景园


父亲的老屋丢了

在这明朝就有的古村
父亲的老屋丢了

父亲生前从未说到老屋
但我可以想象
一个佃户家的茅屋
该是什么样子

我曾经走街串巷
四处打听，但是
没人能告诉我
老屋的下落
那怕半堵残垣断墙

我在村庄徘徊
每栋屋子
都象父亲当年的屋子
但又都不是

失意中
传来里尔克的安慰一一
谁此时沒有房屋
就不要建筑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并且写诗

2019.11.27青岛颐景园


黄戈庄之夜

那一夜，老侄们
把我扶上了热炕头

侄媳们忙着烧火，炒菜，热酒
她们也都年长于我
但也都亲热地喊我叔叔

几颗星星闻到酒香
也来到窗前
参与我们的家宴

我欣然接受着
声声尊称与杯杯敬酒
俨然一年轻长辈

那一夜话题除了父亲
一一村里的大能人
一位书生老侄儿
还特意举杯向我庆贺
说毛氏家族
出了一位著名诗人

那一夜
我被质朴的目光抬的很高
但我一直都在仰望
仰望这些可敬的老侄

我在酒与亲情中醉了
但又格外清醒

看周围每个人
都像是我再生的父亲

2019.11.29凌晨青岛


（第三章）

普东，二舅的乡战

（一）

年窗一闪
高速路指示牌
写着一一普东

普东，即墨古城腹地
曾经的战场
对于我是一段流血家史

那血
才十八岁

（二）

娘活着时
说的最多的普东
最不想说的，也是普东

她的弟弟
也就是我二舅
十八岁时倒在这里
最后一颗子弹还没有射出
就倒在自己血泊中

一个英俊的
活生生的生命
戛然而止

（三）

可以想象
姥娘见到牺牲的儿子
眼泪是怎样喷涌而出
他才离开几个月呵
“出师未捷身先死"
就躺在棺椁被抬回家

老人趴在新坟
整整哭了三天
至到一声闷雷炸响
才被暴雨催回了家

听说娘只流了几滴泪
普东大小河溪
就呜咽着涨满

（四）

二舅曾是儿童团长
村里人都说他英俊机灵

我当然没见过他
他连张照片也没有留下
他的英俊与机智
是乡亲们口传的

（五）

一次，在集上
一位认识我舅的老人
向我讲述他的往事

说着说着
老人忍不住用粗糙的手
擦试眼睛
他俩曾经是最好的玩伴

我感谢这位老人
现在普东一片繁华
但没人知道我二舅事迹
和埋在历史深处
1947年那场乡战

（六）

当我知道这一切
就想写首诗

写舅舅年轻的血
姥娘的泪
和涨满母亲悲恸的
河湾

（七）

我知道
这是离我最近的
一曲挽歌

（八）

听说那是一场白刃战
倒下的全是中国人

听说二舅那天格外勇敢
倒下之前
枪刺有对方的血
现在想想
那是不应该有的鲜血
那个流血倒下的士兵
可能与我二舅一样年轻

（九）

车子驶进烈士纪念馆
墙壁密密麻麻的名字
我一眼就找到了
我的二舅

我的亲娘舅
一位默默的英烈
殷一一方一一明

2019.12.3青岛颐景园


（第四章）

老舅与老屋

只要老屋有舅舅身影
我就有个回不完的故乡
      一一题记

永远的热炕

风箱  炉灶
十八印大锅
冬夜还会有老人
往火塘续几把柴禾

只要有老家热炕
就不能说
这世界是冷的


老屋空了


门环一把横锁
告诉我，屋里人
都到城里去了

昔日狗犬没了
枣树孤零零站着
修整一新的街道
没人告诉我
屋里人啥时离家的

这让我更加想念
屋里的热炕

冬天，我曾无数次
在炕的温热中
象在娘胎一样
曲卷着身子
渡过香甜长夜

老屋空了
母亲出生的老屋子
如今空了
这让我感慨，想写诗

其实
比我更有感慨的
是这变空的老屋

只是
它说不出来


舅舅与老屋


舅舅在城里得了重病
一心要回到老屋

他不说为什么
但谁都知道
这位八十多岁
村里唯一长辈
执意返乡的原因

回老家后
老人把屋子里里外外
仔细看了一遍
像重逢，又像告别
嘴唇嚅动着
如同咽下一剂良药

那良药果然生效
舅开始进食了
睡眠也很好
脸上泛起昔曰笑容

医生说这是个奇迹
难道老屋果真是良药
能起死回生

老屋听不懂人类语言
仍然沉默无语

所有人，包括重生的老舅
也没料到一一
他出生长大的老屋
会如此神奇


屋前枣树

这是一棵老枣树
母亲少女时代
它就茂盛

如今老屋空了
没有了昔日
鸡鸣狗吠与炊烟

但老枣树还在
而且比往年更茂盛

如同一位忠实家员
守候着老屋


有热就有光


曾子日：启于足，启于足。

那天在病房见到舅舅
我首先握住他的手

其实那一刻
我最想抚摸的
是他的腿脚

天佑呵一一
舅舅腿脚是热的
一种七月田野的温热

有热就有光
有光就会继续照亮
我们这些爱他的晚辈们


病房与舅聊天


向晚
从青岛赶到即墨医院
在舅身边睡了一宿

病房很静，这一夜
我俩谁都沒讲话
只有吊瓶记录点滴时光

要是以前
我俩会坐在老屋热炕上
对酌，一向寡言的他
会变得滔滔不绝

讲他十八岁牺牲的哥哥
讲他曾经考上空军
但是我姥娘死活不准去
完全不顾自己是妇救会长
是老党员

于是
天上少了一位飞行员
地上多了一名乡村教师

但是这一夜
我和病床上的舅舅
一句话儿也没说

沉默， 原来如此神秘
胜过一切畅谈


回不完的故乡

只要老屋有舅舅身影
就有一个回不完的故乡

炊烟会因我而升起
压水机的节奏
像民谣般好听
墙上红辣椒
如朵朵小火苗
夜晚，窗棂的月亮
才是真正的月亮

挂在院墙早年的镰刀
是一首田园诗的标题
墙角石槽
是一载搬不动的家史

如果雪天，清晨
我会和妹妹们一起扫雪
逢到下雨
雨打叶片的声音
让人终生难忘

若是播种季节
布谷鸟会因我而飞来
从村东头，飞到村西头
虽然见不到它的身影
但阵阵鸣叫，沁人心脾
胜过世上所有乐章

我会怀着兴奋去赶集
和认识的
与不认识的乡亲聊天
让心在乡音中徜徉

陶渊明说一一
羁乌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希望老屋永在
希望有个回不完的故乡


2019.11.21至27凌晨青岛颐景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