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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妮其人其诗 王小妮系《诗歌周刊》第12期封面人物
诗人简介
王小妮,满族,1955年生于吉林长春。 1980年参加首届“青春诗会”。 1982年毕业于吉林大学,分配到长春电影制片厂任文学编辑。 1985年定居深圳。 2000年秋参加在东京举行的“世界诗人节”。 2001年夏受幽堡基金会邀请赴德国讲学。 2004年被聘为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诗学中心教授直到退休,其间出版随笔集《上课记》。 出版有诗集《我的诗选》(1989)、《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1997)、《半个我正在疼痛》(2005)、《有什么在我的心里一过》,诗文集《世界何以辽阔》(2001)、《一直向北》(2007),长篇小说《人鸟低飞》(1994)、《方圆四十里》(2003)、《一个城市和26个问题》,纪事文集《浮躁的烟尘》(1993),散文集《放逐深圳》(1996)、《家里养着蝴蝶》(2001),随笔集《手执一支黄花》(1997)、《王小妮随笔精选》(2005)、《安放》(2007)、《倾听与诉说》、《中国腹地行》,以及随笔四卷本――《我们是害虫》《目击疼痛》《派什么人去受难》《谁负责给我们好心情》(1998)。 1989年获《作家》诗歌奖。 1997年获《小说选刊》小说奖。 1999年获安高诗歌奖。 2003年获《星星》《诗选刊》《诗歌月刊》联合颁发的2002年度诗歌奖。 2004年,先后获艾青诗歌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3年度诗人,新诗界诗歌国际奖,美国波士顿西蒙斯大学汉语诗歌奖。 2009年获“诗探索奖”杰出成就奖。 2017年获第二届“李白诗歌奖”。 2019年获第二届草堂诗歌奖年度诗人大奖。
名家评价
王小妮的写作沉着,从容,充满耐力。她是当代中国少数几个越写越好的诗人之一。她的诗歌优雅而锐利,她的语言简单而精确。她置身于广袤的世界,总是心存谦卑,敬畏生活,挚爱着平常而温暖的事物。她迷恋词语的力量,并渴望每一个词语都在她笔下散发出智慧的光泽和悠远的诗意,她的写作充分体现了诗人在建构诗性世界时面临的难度,以及面对难度时诗人所能做的各种努力。她发表于二OO三年度的《十支水莲》等一系列诗作,深刻地阐明了诗人内心的宽广、澄明、温情和悲悯,也再次见证了她在诗歌语言和诗歌节奏上的不凡禀赋。她良好的诗歌视力,充沛的创造能量,使得身处边缘的她,握住的也一直是存在的中心。她的诗歌是可见的,质地纯粹,因此,也是最可期待的。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3年度诗人授奖辞
王小妮以极为朴素的方式追逐生命的主体性意义,从平常的自身生活经验中洞察诗意生成和建构的秘密,坚定的诗歌理想和简洁的语言风格相互支撑,验证了汉语再现心灵景观的表达力。在近30年不事张扬的创作过程中,她冷静地扮演着时代与诗歌的在场者和旁观者双重角色,借助语言来思考个体的生存尊严,又通过生存细节的书写来拓展诗意言说的可能性,成就杰出;她坚持向生活敞开的独立写作姿态,体现于存在与言说关系的持续探索精神,对于中国诗人、中国诗歌的良性成长,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澄迈·诗探索奖杰出成就奖授奖辞
王小妮似乎永远都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她的诗跟她的人一样,特别的质朴、细致,她有时像纪录一样地写作,无论社会众生的世象,还是现代人复杂而微妙的心理剧,都能够进入这个敏感的旁观者的视野。耐心、善意而略具反讽。新闻与信息世界只懂得报道突发事件,王小妮的诗关注着人们易于忽略的事态,关注着那些慢的、小的和隐秘的事物,比如慢的疼,慢的灾难与祸害。我写过《失去象征的日常世界》讨论王小妮对隐秘事态和缺失现象的描述能力。王小妮的诗也许有一天能够制作成一些微观戏剧而被更多的人们所理解。 ——耿占春
王小妮是“朦胧诗”的少数“幸存者”之一,面对此起彼伏的诗歌潮流,她一直保持着舒徐从容的心境。对她而言,写诗完全是一种内心的需要。这使她能够始终保持个人化的写作立场,穿越种种迷思,道出日常事物背后隐藏的力量。她常常被推举为“女性诗歌”的代表,却对单一的性别立场充满警惕。她无意将世界看成一座“象征的森林”,相反善于使用朴素的口语,通过精妙的直觉,捕捉“平凡世界”中转瞬即逝的诗意。王国维论诗有“隔”与“不隔”之分,王小妮正是通过对普通事物的注目,抵达了“不隔”的诗界。所谓,“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用来形容王小妮,不为过矣。 ——张学昕
王小妮的诗歌从1970年代后期即开始引人注目,至今依然满足着“范式读者”的挑剔的眼光。文学史一般将王小妮描述为“朦胧诗”最早的感应者,其实敏识的读者看得很清楚,王小妮充满个性创造力的诗是自发、自在、自足的,它们不是对某某诗潮的感应,亦无法被某某诗潮所类聚、整合。所谓“个体是最多的,比整体还多出一个”。王小妮的诗简隽、轻逸、放松,但同时却奇异地拥有丰富的意味。也就是说它们像鸟一样轻,但不是像鸟的羽毛那么轻。 王小妮的话语总是在平实中见到的陡峭,她的诗歌不拒绝对日常生活的表达,但是她避免使诗成为黏滞的生活小型记事。其诗不乏生活的力量,但更具有“挖掘语言奥秘”的艺术魔力。在喧嚣的时代,王小妮安静地挽留了生命直觉、奇思异想,为我们勾勒出一幅有修养的“自然人”的心灵图像。她反对绝对知识,反对头脑对心灵的干扰,忠实于对艺术本身的信义承诺,在个人创造的道路上轻步而行。 ——陈超
简洁、明澈、沉实而轻盈,于静默中直击或折射稍纵即逝的诗意瞬间。王小妮的诗在整体上令我们想到水晶的纯粹本真。她朴素的诗歌理想在于个体生命和语言的相互生成。她的诗自成一个世界,其中布满日常生活的痕迹和气息,却又显示为一种话语的险境。在她的诗中,坚定的个性和精微的风格变化并行不悖。她的诗歌写作是对生活和语言的持续擦亮,同时也不断擦亮我们的眼睛以至灵魂。她是一种激励,激励我们重新做一个读者;又是一个启示,启示我们在任何情况下诗意栖居的可能。 ——唐晓渡
新时期初期,王小妮以她的带有印象主义色彩的诗作为诗坛所瞩目。当诗坛卷起女性主义的狂飙时,王小妮并没有去凑热闹,而是选择了独立的写作姿态。随着性别风暴尘埃落定,王小妮的形象在世纪之交诗坛的浑沌背景中也分外地清晰起来。对王小妮而言,她最看重的是自由。她要按自己的本性去生活,为此她宁可辞去公职;她要按自己的本性去写作,为此她从不拉队伍、扯旗号、发宣言。她随意地生活,真诚地写作。“把自己活成一个正常人”,“无声地做着一个诗人”,这就是王小妮对诗与人的关系的理解。王小妮的诗和她的活法,她的不趋时、不做作、不追潮流、不怕被遗忘的定力,她的自然松弛、不急不躁的写作心态,使她对当下的诗坛,尤其是女性诗歌写作发生了深刻的影响。 ——吴思敬
不管在吉林,还是在深圳这样一个商业味道十分浓厚的城市,王小妮始终保持着一种良好的诗歌状态,这是很难得的。她没有因为什么东西而打断自己的写作。……在对生活的体验和观察中,她依然保持了一个诗人应有的敏锐。 ——张柠
从朦胧诗时代到现在,20多年来,王小妮保持了诗歌写作的纯粹性,这是十分难得的。她早期的诗歌比较抒情,随着社会生活和个人经历的变化,她的创作也在前进,增加了更有深度的东西——对于社会以及对自我的看法,都日益深邃起来。她的创作很难用某一个派别或者阵营来概括,比如这两年所流行的划分,所谓的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都不能界定她的写作。她保持着独立的创作态势,形成了独特的艺术语言。 ——林建法
真正的诗人,在心灵炼狱中升华后,往往带来的是内心更加的辽阔、专注和坚实、澄澈。这正是王小妮从苦难荒滩上拨出的精神金粒。“那个冷秋天呵/你要衣冠楚楚地做人”(《爱情》)。这催人泪下的他告、自况的双向人格诉求,道出了王小妮全部的人格尊严和诗歌尊严。在此,王小妮完成了她从“诗歌女孩”到“苦难诗人”的重要转换。 ——杨远宏
王小妮“重新做一个诗人”的实践使其在90年代呈现出一种极具历史与现实融合之后的成熟意义。在王小妮身上,特别是在她那种融合自然与超然于一体的诗歌作品当中,读者正可以由此领略某种独特的人格意蕴,以及外部环境几经变迁后,一个诗人最终走向成熟的写作历程。相对于新时期以来特别是90年代以来的诗歌创作而言,王小妮诗歌生命不断焕发光彩以及被越来越多的研究者、诗人和读者所认可,正说明其作品本身的艺术高度和持续产生的潜在影响。 ——张立群
王小妮的诗平静、朴素、自然、深刻,在平凡的状态中独到地体察生活、领悟生命,寻求一种诗意的深刻和本真的美。纵观诗人的创作,她的诗歌经历了朦胧诗时代的抽象抒情,“第三代”浪潮下的沉着和新世纪以来的朴素澄明。在各种流派和理论层出不穷的艺术语境下,王小妮独自走出了一条属于她自己的艺术之路。在长期的诗歌艺术探索中,王小妮从来不追赶热潮,也没有进入过潮流的浪卷之中,而是沉静、从容地摸索着自己的道路……她的每一首诗都试图写出个性,写出真情,写出表面下的本质,写出生命的困顿与抗争,因而从来不缺乏诗坛和读者的关注。 ——蒋登科
王小妮的轻言慢语,深思熟虑的神态和像她的身材一样苗条的辫子至今仍如在眼前。她说,中国的文化经济发展太不平衡,现在存在着两类人,一类是意识到自我的人,还有一类,是意识不到自我的人。意识到自我的人,应该去唤醒那些还没有意识到自我的人。 这么深刻的思想出于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女孩子之口,不能不使我吃惊。 ——孙绍振
也许是因为她青少年时期的农村生活经历,王小妮写于上世纪80年代初的那些诗,总是或多或少涉及了乡土和田舍,从中不难发现她诗心的真切、平实、温良与柔和。这些品质,一直保持在王小妮的写作里,并随着其写作的延续和深入而有所加强。不过,正如徐敬亚所说,“她绝不是一个只能写白色炊烟的村姑”。在她自然而然的真诚笔调里,在仿佛平和安静的语气和句式里,一种细小的尖利和并非不经意的多义性,透露出她那关怀的深度。另外,世事狰狞的一面,或曰生活之恶,也给王小妮的诗歌带来了一些另外的品质。 ——陈东东
诗作选读
我感到了阳光
我从长长的走廊走下去…… 啊,迎面是刺眼的窗子, 两边是反光的墙壁, 阳光,我, 我和阳光站在一起!
啊,阳光原是这样强烈, 暖的让人凝住了脚步, 亮的让人憋住了呼吸。 全宇宙的人都在这里集聚。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存在, 只有我,靠着阳光, 站了十秒钟。
十秒,有时会长于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 终于,我冲下楼梯,推开门, 奔走在春天的阳光里…… 1980
爱情
那个冷秋天啊
你的手 不能浸在冷水里 你的外衣 要夜夜由我来熨 我织也织不成的 白又厚的毛衣 奇迹般地赶出来 到了非它不穿的时刻
那个冷秋天啊 你要衣冠楚楚地做人 谈笑 使好人和坏人 同时不知所措 谈笑 我拖着你的手 插进每一个 有人的缝隙 我本是该生巨翅的鸟 此刻 却必须收扰肩膀 变一只巢 让那些不肯抬头的人 都看见 天空的沉重 让他们经历 心灵的萎缩 那冷得动人的秋天啊 那坚毅又严酷的 我与你之爱情 1985
不认识的人就不想再认识了
到今天还不认识的人 就远远地敬着他。 三十年中 我的朋友和敌人都足够了。
行人一缕缕地经过 揣着简单明白的感情。 向东向西 他们都是无辜。 我要留出我的今后。 以我的方式 专心地去爱他们。
谁也不注视我。 行人不会看一眼我的表情 望着四面八方。 他们生来 就不是单独的一个
注定向东向西地走。
一个人掏出自己的心 扔进人群 实在太真实太幼稚。
从今以后 崇高的容器都空着。 比如我 比如我荡荡来荡去的 后一半生命。 1988
清晨
那些整夜 蜷曲在旧草席上的人们 凭借什么悟性 睁开了两只泥沼一样的眼睛。
睡的味儿还缩在屋角。 靠哪个部件的力气 他们直立起来 准确无误地 拿到了食物和水。
需要多么大的智慧 他们在昨天的裤子里 取出与他有关的一串钥匙。 需要什么样的连贯力 他们上路出门 每一个交叉路口 都不能使他们迷失。
我坐在理性的清晨。 我看见在我以外 是人的河水。 没有一个人向我问路 虽然我从没遇到 大过拇指甲的智慧。
金属的质地显然太软。 是什么念头支撑了他们 头也不回地 走进太阳那伤人的灰尘。
灾害和幸运 都悬在那最细的线上。 太阳,像胆囊 升起来了。 1993
一块布的背叛
我没有想到 把玻璃擦净以后 全世界立刻渗透进来。 最后的遮挡跟着水走了 连树叶也为今后的窥视 纹浓了眉线。
我完全没有想到 只是两个小时和一块布 劳动,忽然也能犯下大错。
什么东西都精通背叛。 这最古老的手艺 轻易地通过了一块柔软的脏布。 现在我被困在它的暴露之中。
别人最大的自由 是看的自由 在这个复杂又明媚的春天 立体主义者走下画布。 每一个人都获得了剖开障碍的神力 我的日子正被一层层看穿。
躲在家的最深处 却袒露在四壁以外的人 我只是裸露无遗的物体。 一张横竖交错的桃木椅子 我藏在木条之内 心思走动。 世上应该突然大降尘土 我宁愿退回到 那桃木的种子之核。
只有人才要隐秘 除了人现在我什么都想冒充。 1994
工作
在一个世纪最短的末尾 气流阻断了出路 我让我的意义 只发生在四壁的静想之中。
我不动,四壁永远不动。 淘洗白米的时候 米浆把奶形滴在纸上。 对于我 空气和桌面都是纯白的好纸。 我走动在家里 四壁随我起伏 我永远在我的峭壁里写字。
太阳停在微紫的早上 有人说这里面 住了一个不工作的人。 我的工作是望着墙壁 直到它透明。
我看见世界 在玻璃之间自燃红色的火 比蝴蝶受到扑打还要灵活。 而海从来不为别人工作 它只是呼吸和想。
不用眼睛 不用手。不用耳朵。 那些被炎热扑打的人 将再摸不到我 细密如柞丝的暗光。
我在光亮穿透的地方 预知了四周 最微小的风吹草动。 那是没人描述过的世界 我正在那里 无声地做一个诗人 1995
晴朗
在米饭半熟的时候 云彩退下去。 我看见窗外 天空被揭开 那是神的目光。
放下火焰 我跑向百米之外。 我要到开阔之地 去见见它。 一个坐在家里的人 突然看见了奇迹。
我听见 浆水动荡有声。 这是植物们才有的兴奋。 晴朗 我想看到你的深度。 除了天气 没有什么能把我打动。
晴朗 正站在我的头顶 蓝得将近失明。 我看见盲人的眼睛 高高在我之上。 无处不是深色的忧伤、
晴朗 好像我写诗 写到最鲜明菲薄的时候 脆得快要断裂。 一个人能够轻手轻脚 擦他的眼镜片 但是不能安慰天空。
诗人永远毫无办法。 我穿过秋天的软草 回去看锅下的火。
当路人都扬起了脸 云像一群黄鱼漫过来了。 短短的晴朗 只是削两只土豆的时间。 1995
白纸的内部
白纸的内部 阳光走在家以外 家里只有我 一个心平气坦的闲人。 一日三餐 理着温顺的菜心 我的手 飘浮在半透明的百瓷盆里。 在我的气息悠远之际 白色的米 被煮成了白色的饭。 纱门像风中直立的书童 望着我睡过忽明忽暗的下午。 我的信箱里 只有蝙蝠的绒毛们。 人在家里 什么也不等待。 房子的四周 是危险转弯的管道。 分别注入了水和电流 它们把我亲密无间地围绕。 随手扭动一只开关 我的前后 扑动起恰到好处的 火和水。 日和月都在天上 这是一串显不出痕迹的日子。 在酱色的农民身后 我低俯着拍一只长圆西瓜 背上微黄 那时我以外弧形的落日。 不为了什么 只是活着。 像随手打开一缕自来水。 米饭的香气走在家里 只有我试到了 那香里面的险峻不定。 有哪一把刀 正划开这世界的表层。 一呼一吸地活着 在我的纸里 永远包着我的火。 1995
青绿色的脉
在我以前 秋天的脉是干草的脉 流畅在苍黄的皮肤之内。 干草堆掩盖着旺季。 秋天用眼睛 含起无限的花瓣。
只有我不在我中。 青绿色的脉 急走在我的手臂。 以慢人的动作 我用一分钟看遍了果园。
我看见刀尖剜转 苹果表面浑圆 却被一只手取走了核。 我的手出奇地变轻。 青绿色的溪水 小如蚯蚓。 我从此空灵凸走 力气不再。 坐着,就如同飘着。 那么多脉管 没有一条通向实地 它们全都黑灭着慌撞。
心脏不可能背叛我 成为我的死墙。 你还欠着我的许多个季节 你要还给我 青绿平和的枝条。
思想是猩红的外套 小僧侣们甩开扫荡的袈裟 让圣人踩过。 布丝由摩挲生出的光。 青绿的脉 我在果园深处对你说 我是 释迦牟尼 让我回去吧。 1995
等巴士的人们
早晨的太阳 照到了巴士站。 有的人被涂上光彩。
他们突然和颜悦色。 那是多么好的一群人呵。
光 降临在 等巴士的人群中。 毫不留情地 把他们一分为二。 我猜想 在好人背后黯然失色的就是坏人。 巴士很久很久不来。 灿烂的太阳不能久等。 好人和坏人 正一寸一寸地转换。 光芒临身的人正在糜烂变质。 刚刚委琐无光的地方 明媚起来了。
神 你的光这样游移不定 你这可怜的 站在中天的盲人。 你看见的善也是恶 恶也是善。 1995
我看见大风雪
一 我离开城市的时候 一件大事情在天空中发生。 千万个雪片拥挤着降落 这世界 再没有办法藏身了。
大风雪用最短的时间 走遍了天下的路。 大地的神经在跳 行人让出有光的路脊 灵魂的断线飘飘扬扬。
山顶高挑起粗壮的核桃林。 雪压满了年纪轻轻的儿子们。 现在,我要迎着寒冷说话。 我要告诉你们 是谁正在把最大的悲伤降下来。
上和下在白胶里翻动 天鹅和花瓣,药粉和绷带 谁和谁缠绕着。 漫天的大风雪呵 天堂放弃了它的全部财产。 一切都飘下来了 神的家里空空荡荡。
细羊毛一卷卷擦过苍老的身体。 纯白的眼神飞掠原野 除了雪 没有什么能用寂静敲打大地 鼓励它拿出最后的勇气。
二 我想,我就这样站着 站着就是资格。 衣袖白了 精灵在手臂上闪着不明的光。 许多年里 我一直用正面迎着风雪。
什么能在这种时候隐藏 荒凉的草场铺出通天的白毛毡。 割草人放下长柄刀 他的全身被深深含进灰暗的岁月。 割草人渐渐丢失。 雪越下越大。
播种的季节也被掩埋。 树在白沫里洗手 山脉高耸着打开暗淡的沟纹。 我惊奇地看见伤口 雪越大,创面越深。 大地混沌着站起来 取出它的另一颗同情心。 药一层层加重着病。
宽容大度的接纳者总要出现 总要收下所有的果实。 我从没见过真正的甘甜 没见过满身黄花的冬天。 大风雪跟得我太紧了。 它执意要把伫立不动的人 带高带远。
三 我不愿意看见 迎面走过来的人都白发苍苍。 闭紧了眼睛 我在眼睛的内部 仍旧看见了陡峭的白。 我知道没有人能走出它的容纳。
人们说雪降到大地上。 我说,雪落进了最深处 心里闪动着酸牛奶的磷光。
我站在寒冷的中心。 人们说寒冷是火的父亲。 而我一直在追究寒冷的父亲是谁?
放羊人突然摔倒在家门口 灯光飞扬,他站不起来了。 皮袍护住他的羊群 在几十年的风脉中 我从没幻想过皮袍内侧的温度。 在洁白的尽头 做一个低垂的牧羊人 我要放牧这漫天大雪。
大河泊头白骨皑皑 可惜呵,人们只对着大河之流感叹。 谁是寒冷的父亲 我要追究到底。
四 雪越来越低 天把四条边同时垂放下来 大地慢慢提升 镶满银饰的脸闪着好看的光。
我望着一对着急的兄弟。
愿望从来不能实现 天和地被悲伤分隔。 落在地上的雪只能重新飞翔 雪线之间 插进了人的世界。
慈悲止步 退缩比任何列车都快。 天地不可能合拢 心一直空白成零。 悲伤一年年来这里结冰 带着磨挲出疤痕的明镜。 山野集结起一条条惊慌的白龙。
为什么让我看见这么多。
风雪交加,我们总是被碰到疼处。 天和地怎么可能 穿越敏感的人们而交谈。 它怎么敢惹寒冷的父亲。 我看见人间的灯火都在发抖 连热都冷了。
五 许多年代 都骑着银马走了 岁月的蹄子越远越密。 只有我还在。
是什么从三面追击 我走到哪儿,哪儿就成为北方 我停在哪儿,哪儿就漫天风雪。
这是悲伤盛开的季节 人们都在棉花下面睡觉 雪把大地 压出了更苍老的皱纹。 我看见各种大事情 有规则地出入 寒冷的父亲死去又活过来。
只有我一直迎着风雪 脸色一年比一年凉。
时间染白了我认识的山峰 力量顿顿挫挫 我该怎么样分配最后的日子 把我的神话讲完 把圣洁的白 提升到所有的云彩之上。 1999
月光白得很
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头。
我呼进了它青白的气息。 人间的琐碎皮毛 变成下坠的萤火虫。 城市这具死去了的骨架。
没有哪个生命 配得上这样纯的夜色。 微微打开窗帘 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银 月光使我忘记我是一个人。
生命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静静地彩排。 月光来到地板上 我的两只脚已经预先白了。 2003
出门种葵花
春天就这样像逃兵溜过去了 路人都还穿着去年的囚衣。 太阳千辛万苦 照不绿全城。
一条水养着黄脸的平原 养着他种了田又作战 作了战再种田。 前后千里 不见松不见柳不见荷不见竹。
我不相信 那个荷兰人 会把金黄的油彩全部用尽。 我们在起风的傍晚出门 给灰沉的河岸 加一点活着的颜色。
种子在布袋里着急。 我走到哪儿 哪儿就松软如初。 肥沃啊 多少君王在脚下 睡烂了一层层锦绣龙袍。
在古洛阳和古开封之间 我们翻开疆土 给世人种一片自由的葵花看看。 2003
我爱看香烟排列的形状
坐在你我的朋友之中 我们神聊。 并且一盒一盒打开烟。 我爱看香烟排列的形状 还总想 由我亲手拆散它们
男人们迟疑的时候 我那么轻盈 天空和大地 搀扶着摇荡 在烟蒂里垂下头 只有他们才能深垂到 紫红色汹涌的地芯。
现在我站起来 太阳说它看见了光 用手温暖 比甲壳虫更小的甲壳虫 娓娓走动 看见烟雾下面许许多多孩子
我讨厌脆弱 可是泪水有时候变成红沙子 特别在我黯淡的日子 我要纵容和娇惯男人
这世界能有我活着 该多么幸运 伸出柔弱的手 我深爱 那沉重不支的痛苦 2003
过云南记
(2004年3月。昆明→东川→会泽→曲靖)
老虎退下去,鹰也退下去 杀人的和被杀的都逃到了外省。 天腾出它的左下角 云南就在那下面蒙头睡觉。
这个红色庄园主睡得太舒服了 横侧着的曲线忽然高忽然圆。 绿袍子以下露出红的身体 比红还深,比岩石还深
比种子的要求还深。 只有红,没有火 只有身体,没有主人。 青草们爬上它的头顶心惊肉跳 峡谷的牙齿闪着懒惰的光。
泥土被玉米根簇拥着发胖 红色的云南不做事也不慌张。 现在,左右奔跑着空山回声 我紧提着心经过一条铅红色的舌头。 2004
11月里的割稻人
从广西到江西 总是遇见躬在地里的割稻人。
一个省又一个省 草木黄了 一个省又一个省 这个国家原来舍得用金子来铺地。
可是有人永远在黄昏 像一些弯着的黑钉子。 谁来欣赏这古老的魔术 割稻人正把一粒金子变成一颗白米。
不要像我坐着车赶路 好象有什么急事 一天跨过三个省份 偶尔感觉到大地上还点缀了几个割稻人。
要喊他站起来 看看那些含金量最低的脸 看看他们流出什么颜色的汗。 2004
喜鹊沿着河岸飞
那只喜鹊不肯离开水。 河有多长 它的飞行就有多长。
负责报喜的喜鹊 正划开了水 它的影子却只带坏消息。 好和坏相抵 这世上已经没有喜鹊 只剩下鸟了。
黑礼服白内衣的无名鸟 大河仰着看它滑翔。 人间没什么消息 它只能给鱼虾做个信使。
连一只喜鹊都叛变了。 我看见叛徒在飞 还飞得挺美。 2005
半个我正在疼痛
有一只漂亮的小虫 情愿蛀我的牙。
世界 它的右侧骤然动人。 身体原来 只是一栋烂房子。
半个我里蹦跳出黑火。 半个我装满了药水声。
你伸出双手 一只抓到我 另一只抓到不透明的空气。 疼痛也是生命。 我们永远按不住它。
坐着再站着 让风这边那边地吹。 疼痛闪烁的时候 才发现这世界并不平凡。 我们不健康 但是 还想走来走去。
用不疼的半边 迷恋你。 用左手替你推动着门。 世界的右部 灿烂明亮。 疼痛的长发 飘散成丛林。 那也是我 那是另外一个好女人。 2005
他们说我藏有刀
如果我有刀 刃在哪,锋线在哪 它暗藏在心的杀机在哪儿。
我的窗口挂在树上 四周生满龙眼芒果和枇杷。 这个人已经退却 两手空空,正在变回草木。
如果还有青春年少 我要铸一对好剑 每天清晨蘸上暗红的棕油 在利器最顶端留住我的青光。
时光不再让金属近身。 锋刃之解决鸡毛蒜皮的事情。 2007
致阴影
怀里掩着灯的人过去了,我不认识那人 但是我认识那无光的灯。
没人信我,你们坚信没什么人过去 不过是心灰意冷以后的幻觉 你们说我太盼望光了。
未来刚刚过去。 未来的黑暗带着自己的阴影。 在光芒的反面 任何时候我都能见到他 另一个世界的引领者 他本身就是暗的 他经过的地方不再有光亮。 这结果让你们变了脸色,但是我要说出来。 2009
十枝水莲(组诗)
⒈不平静的日子
猜不出它为什么对水发笑。
站在液体里睡觉的水莲。 跑出梦境窥视人间的水莲。 兴奋把玻璃瓶涨得发紫的水莲。 是谁的幸运 这十枝花没被带去医学院 内科病房空空荡荡。
没理由跟过来的水莲 只为我一个人 发出陈年绣线的暗香。 什么该和什么缝在一起?
三月的风们脱去厚皮袍 刚翻过太行山 从蒙古射过来的箭就连连落地。 河边的冬麦又飘又远。
不是个平静的日子. 军队正从晚报上开拔 直升机为我裹起十枝鲜花。 水呀水都等在哪儿 士兵踩烂雪白的山谷。 水莲花粉颤颤 孩子要随着大人回家。
⒉花想要的自由
谁是围困者 十个少年在玻璃里坐牢。
我看见植物的苦苦挣扎 从茎到花的努力 一出水就不再是它了 我的屋子里将满是奇异的飞禽。
太阳只会坐在高高的梯子上。 我总能看见四分五裂 最柔软的意志也要离家出走。 可是,水不肯流 玻璃不甘心被草撞破 谁会想到解救瓶中生物。 它们都做了花了 还想要什么样子的自由?
是我放下它们 十张脸全面对墙壁 我没想到我也能制造困境。 顽强地对白粉墙说话的水莲 光拉出的线都被感动 洞穿了多少想象中没有的窗口。
我要做一回解放者 我要满足它们 让青桃乍开的脸全去眺望啊。
⒊水银之母
洒在花上的水 比水自己更光滑。 谁也得不到的珍宝散落在地。 亮晶晶的活物滚动。 意外中我发现了水银之母。
光和它的阴影 支撑起不再稳定的屋顶。 我每一次起身 都要穿过水的许多层明暗。 被水银夺了命的人们 从记忆紧闭室里追出来。
我没有能力解释。 走遍河堤之东 没见过歌手日夜唱颂着的美人 河水不忍向伤心处流 心里却变得这么沉这么满。
今天无辜的只有水莲 翡翠落过头顶又淋湿了地。 阴影露出了难看的脸。
坏事情从来不是单独干的。 恶从善的家里来。 水从花的性命里来。 毒药从三餐的白米白盐里来。
是我出门买花 从此私藏了水银透明的母亲 每天每天做着有多种价值的事情。
⒋谁像傻子一样唱歌
今天热闹了 乌鸦学校放出了喜鹊的孩子。 就在这个日光微弱的下午 紫花把黄蕊吐出来。
谁升到流水之上 响声重叠像云彩的台阶。 鸟们不知觉地张开毛刺刺的嘴。
不着急的只有窗口的水莲 有些人早习惯了沉默 张口而四下无声。
以渺小去打动大。 有人在呼喊 风急于圈定一块私家飞地 它忍不住胡言乱语。 一座城里有数不尽的人在唱 唇膏油亮亮的地方。
天下太斑斓了 作坊里堆满不真实的花瓣。
我和我以外 植物一心把根盘紧 现在安静比什么都重要。
⒌我喜欢不鲜艳
种花人走出他的田地 日日夜夜 他向载重汽车的后柜厢献花。 路途越远得到的越多 汽车只知道跑不知道光荣。 光荣已经没了。
农民一年四季 天天美化他没去过的城市 亲近他没见过的人。
插金戴银描眼画眉的街市 落花随着流水 男人牵着女人。 没有一间鲜花分配办公室 英雄已经没了。
这种时候凭一个我能做什么? 我就是个不存在。
水啊水 那张光滑的脸 我去水上取十枝暗紫的水莲 不存在的手里拿着不鲜艳。
⒍水莲为什么来到人间
许多完美的东西生在水里。 人因为不满意 才去欣赏银龙鱼和珊瑚。
我带着水莲回家 看它日夜开合像一个勤劳的人。 天光将灭 它就要闭上紫色的眼睛 这将是我最后见到的颜色。 我早说过 时间不会再多了。
现在它们默默守在窗口 它生得太好了 晚上终于找到了秉烛人 夜深得见了底 我们的缺点一点点显现出来。
花不觉得生命太短 人却活得太长了 耐心已经磨得又轻又碎又飘。 水动而花开 谁都知道我们总是犯错误。
怎么样沉得住气 学习植物简单地活着。 所以水莲在早晨的微光里开了 像导师又像书童 像不绝的水又像短促的花。 2002―2003
一小块土地(组诗选四)
一小块
一小块天空下面 一小块土地
这个世界三面是水 这水哪儿也不通 划船一百年也没法靠岸 石堤常年泡在水底 不知谁留下“水深危险”的警告 这角落凄凉得正合适
有时候大风鼓动刚生的树冠 落叶遮住铁门 只有心灰意冷的 才能留下 享用这最后的一小块
很多很多的花很多很多的菜
每天劳动 让这小块土地不一样 这个春天造了三个世界 很多的花和菜的世界 还有粉蝶的世界 蚯蚓的世界
如果战乱来了 可以割香茅做掩蔽 饥荒一到就改种粮食 只要一个下午 去翻开泥土 人间就是迷恋循环的游戏 嘿,坏日子 简直是在盼着了
姜
挖到去年漏在泥土里的一块姜 才一露头 就被它强烈的辣气围住 想到大雪封门 想到发高烧 想到烧焦了的红糖 想到往阔口瓶里摆朝天椒 想到老朋友已经去了冰冷的海里。
再三把它浸进水下 这么年轻 这么干净 这么沉 这么不顺从
湖水
傍晚的湖水出现凝着的黄铜色 它正准备一场水葬 风在台阶上拦着 力气好大 好吧,我承认心灰意冷 可还不至于自沉 不过想看看哪位金属挺不住了 不过想凑得更近
傍晚给夏天的湖 盖了一大块黄铜 天哪,谁死后还能这么烫 它想要的是水面的火葬 攥在我右手的确实是早备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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