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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城与门》 陆健 著
程光炜 评点
（1992年9月文化艺术出版社）
目录
自序 门 巴金病了 拜访叶圣陶老 苏金伞八十二岁 鲁迅的一首佚诗 门 最后的沈从文 沫若的《女神》嘲笑她的读者 闻一多的呼喊 听刘天华 门 一揖“荷塘月色” 老舍与水的关系 绝对宗白华 志摩的真谛 半个茅盾 门 弘一法师 钱钟书 范文澜之外 郁达夫说 门 光中的艾青 赵树理与小说的距离 王蒙的步态 姚雪垠在1990 白石老人 马寅初不曾这样想 雅士冰心 门 门 李苦禅《双栖图》 观《吴冠中画集》（组诗） 贺敬之，宝塔山下 有感“傅雷家书” 门 门 舞蹈的陈爱莲 孔孚山水 胡松华在光明树下 美林笔意 重看曹禺话剧 门 张乐平的三毛 昌耀的西部之西 张一弓之矢 王成喜画梅 携带炸药的女人 张贤亮看见 天豪石刻 门 闻施光南逝世 徘徊在牛汉门前 曾卓 偏将莫言 薛伟小提琴演奏 门 聂卫平负于羽根泰正 书家陈天然 郭小川 门
《名城与门》自序
这是我的第七部诗集。 数字不能说明问题。但，自我感觉这是迄今我最好的一本集子。是的，敝帚自珍的，还有去年十一月由新加坡文化艺术协会出版的《窗户嘹亮的声音》。其中篇什，毕竟从1980年—1990年，创作时间拉得较长，虽能为我十余载笔墨生涯画一个大致轮廓，到底不如这本书较集中的反映作者近年的耕耘的状况，所达到的水准。这是我近年文艺观念、自觉程度的一个折射。 尽管如此，自1985年的《薛伟小提琴演奏》到新近完成的《舞蹈的陈爱莲》，本书的完稿仍旧历尽春秋。由偶然到形成明晰的创作规划，是不自觉到自觉的过程。集子里约五分之四的诗是近一二年写就的。 我常常仰望夜空，群星闪烁；回顾历史，高峰林立。我们是受恩者，全身沐浴着他们的光辉。他们的持续不断的赐予，使时间暗淡，使我们的生活有别于以往。我们常常徜徉在他们倾注了精血的世界中而不自知，这就令一个诗人想起他的责任。 艺术以“不择地而出”、以自由为宗旨，诗歌尤甚。划定一个范围，无异划地为牢；面对一个个具体人物，几近陷身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艰难且危险，有时一首诗写到一半便显出窘态，直到又一次迎来灵感的光顾，或因读书找到新的“切入”与表述角度，则作品很可能变为另一风格的建筑，在限制中迸出灵魂的欢呼。 “中国现当代文化名人”林林总总，而我只能写我能写的，对表现客体思想、艺术成就、个性特色的把握，人的形象进入感觉，缺一不可。其余只好恭谢不敏。同时又要和创作的思维、情绪的随意性做斗争，又需注意诗歌艺术的特点，不扼杀写作所必须的灵性、悟性。一言蔽之，这些倔强的人物在诗中的一个个出现，是对作者理性感性能力的考验与一次次严重的压迫。 可慰的是这一次次压迫得到了在世的杰出人物和或许杰出人物的热情帮助与诸多认可，苏金伞、王成喜、曾卓、张一弓、陈天然、天豪、孔孚先生，还有为本书题写书名与扉页的著名书法家欧阳中石、张海先生，他们的关怀使人心中升起崇高的感情。 但公允的评价、恰当的表达不总是站在我一边，我豪不怀疑一些作品与章节会有让读者失望之处。因此我想说诗的成功基于我所敬仰的文学艺术家们本身具有的高度，作者的误解与偏颇无碍他们的成就，他们的目光投放在更其高远的地方。 记忆他们的名字已经是对我们内心的冶炼。 1991年3月2日
门
熟门熟路的引导者啊 即使你在前 我站着的地方也是冰点 你距我仅仅一步之遥 怎么就消失了呢 至贤至明的领路人呵 尽管你的手指一是道玉辉 我也只得从尘埃中起步 那留给我的你的衣袂 它上面写的什么，如一阵清风 1991年1月8日。
巴金病了 巴金病了 很多消息都说巴金病了 什么好像拼贴画似的 巴金病了，我想他 人的伟大如同两朵花 你至少绽开了最可自豪的那一朵 它的根部深扎进我们的呼吸 作为后来的诗人我 此刻忘却了所有的作品 这里正聚集着多年的季节 巴金病了，视觉与日色对接 病痛在他身上 像前一朝代退位的皇帝坐 在藤椅上 病痛像我们共同的结痂的祖先 血脉的河流经过，跃动 成熟的麦子漾出的是鲜血的芳洌 巴金病了，无论他上海的 寓所门窗怎样关闭或洞开 他都朝向这里，遥望着 我的举手投足没有表演意味 1990年3月25日。
“巴金病了”构成我们共同的语境。在一瞬间，我们和这位伟大而热情的小说家融为一体。默想历史，正如默想我们个人。在人类永远的循环中，巴金是尽职的表达者。他以人们所熟悉的坐姿完成了他自己：“他朝向这里，遥望着”。 拜访叶圣陶老 ——一位北京诗人的自述
难道我不可以拜访他么 或者叫……访也行
门等待了一会儿开了 这位老者使人放心 老者宁静、双鬓、头顶上 那么多季节，站着 好像为这不速之客 他已等待了很久 “我是青年诗人——” 突然，老者朝向我鞠了一躬 慢慢的，毫不做作 充满了谦逊的感情 老者宁静、双鬓、头顶 雪白，一座雪山坍塌下来 时针停滞于我的脸 我的手、双臂要掉在地下 我的嘴唇 它们要真掉下来会弄脏这块地板 我好像从没受过如此严重的打击 用我的一生也复述不出 那短暂沉默的涵义那无矫意的真诚 那双眼睛里华冠倾斜 在那双眼睛里江河是大面积的水 山野是山野白云是天空的动物 累死十匹骏马才跑出方寸之地 他慢慢俯首像风不仅吹动一棵树 而是吹动整片森林，仿佛我身后 站着整个人类 一队迷途的乡亲回到该走的道路 那些能够向自己鞠躬的人 是勇敢的人 我们垂下头来还能听见心灵 深处的悸动，我们离自己还不算 太远，还能找到 我的耳中充满轻轻的声音 1990年5月17日。 圣陶老的淡泊和谦逊，贯穿中国现代文学史。作者的笔触到了这一本质，所以他审慎，谦恭，徐进，迟疑，颤栗。他懂得真正走到那一瞬间意味着什么。“这位老者使人放心”，文化的精义，常常是彼此不能表达的东西…… 苏金伞八十二岁
站在一旁，搀扶人的时间老了 人才会两鬓泛霜 掌心是退化得最迟的部位 沿五指上望苍天 那敢于向太阳发怒 的青年，岁月落满全身 温热的夏季，寒冷的冬天 半为孤独半呈慰藉 站在世界对面观看安静 平祥的表情涵盖菊花 幽幽有田野的梦歌 石虎胡同许久不曾来信 臧克家倒像一匹无乏累的老马 等等 使人想起 过程如同晦暗之眼 人们从眼角出发 向对岸射出排箭 行至另一个眼角握手言和 苏金伞端坐在客厅 像等待灵感来访 然后他出门去 接受无数景观的拥抱 朋友，今日之阳光 梧桐似沉默的故人 楼房、街衢俱皆老相识了 他的呼吸弥漫在郑州 朋友，书房是他的朋友 儿孙是他的朋友 有着真诚的笑的人都是 他的朋友 哦你好，大地上的城市 天上白云是他的白发的朋友 1988年12月5日。 回忆朦胧但又清晰，如果说，“石虎胡同”是最后一张不褪色的底片，那么，他还需要向这世界祈求什么？作者将我们引入一种境界，老人的境界：宽容，冲淡，宁静。而后兀自退出。意象还在纷扬，我们却以沉默。 鲁迅的一首佚诗 —春天里的第一粒苍蝇
摘下护卫脖颈 又长了一寸的围巾 去市场上参拜番茄 番茄还只是西红柿的消息 一粒苍蝇在公平秤上 颇具风度地站着 完全一副来自远方的模样 似乎刚刚结束了一场欢呼 使我忘却了去年夏季的可恶 我想既有了它，它再 绝种亦为一种遗憾 我想假如不打击它 只好多多地修建厕所 它站在称星上仿佛一个标准 几个人新奇地注意到它 它风度翩翩大约刚刚 结束了赞美春天的话 它只是在食物的选择上犯了错误 市场上人们的鼻翼到处款款飞 1989年4月2日。
讥讽，然后赋予其以正剧的形式（有时，甚至带上了“欣赏”的心情），这是鲁迅。“苍蝇”是鲁迅对敌人的戏称，“我想既有了它，它再绝种亦为一种遗憾”，“宽容”敌人，在阅读上是一种间距。正因于此，历史才显得丰富。
门
再看看我们久已习惯的 那些生物，看看它们 朴素之中的堂奥 打在下午墙上的那束光 不同于任何光，稍纵即逝 的披露，中有什麽留存
树是打开着的，它的枯干 或青枝，的横逸比荣誉重要 常跑在山道上的家畜，负重 槽边咀嚼时眼中的悲哀
一种怎样的形式完成囿限 精神于何等范围里舒展 巨石之轻，青春之古老 大师站在麦穗的光芒上面
我是不可复制的一个人 操作焕发出诗意 被偶然的一个点久久困扰 进入形体，结构之微末 进入祷词，时间的肝脏 终生掘一眼涸井 掘井的铁镐成了黄金 1991年1月11日。
最后的沈从文
都习惯用眼泪贿赂濒没者 而 濡湿的魂灵无力购置船票了 索它回去 难道我可以拒绝 它的主人慈爱的手么 薄薄丝线维系 我的自行其是如缕 以它最大限度的慷慨之景观 斜栽的日光开始了启示般的漩涡 安静从这里升高 所存色素将自渐枯的枝头做起 环绕着 褐点椭圆即行封口 钟爱了我半生的服饰也不再侵扰我 1988年7月23日。 绝对听从自然的轮回秩序，除沈从文，现代文化史上几乎无第二人。生生灭灭，一枯一荣，从湘西小说到这位老者将死的床前，“生活”和“艺术”仿佛趋近同一：“索他回去\难道我可以拒绝\它的主人慈爱的手么？” 沫若的《女神》嘲笑她的读者
女神喜欢她的欣赏者 如是而再的人多归无聊 研究凤凰身上有多少根羽毛 的人先自秃了头顶 一本好书中只有一个踏板 女神指给你，便不相陪 胸无点墨的人有他自己的悲欢 语言在杀害着一代代的人物 一条腿雪白，一条腿在阴影里 那些靠卖祖先发迹的贩子 那些除了霉斑两手空空的 连哭声都遗弃了他们 祖先画出那么多眉目 从来不将他们注视 他们不如他们 坐破的那把椅子，葳蕤过 有根，有支撑价值的力量
佛在你身上，神在你的动作中 可能在你不远处踯躅 一万部法典全都孤零零的 别相信我的格律 1991年1月12日。 至上的文本神圣不可侵犯，窥视是一种喜剧行为。“一本好书中只有一个踏板”，但我怀疑，当作者完成作品，这踏板是否还复存在？事实上，作者和阐释者都被关在了作品大门之外。真正的作品是悬空的。 闻一多的呼喊
一棵树和它的绿雾 另一棵，仍旧是 与注视结成密不可分 的关系，一座山之高 跨步成堤岸身后是流水 看不见旗杆的飘扬 永远，永远 一个字，一部将一个字写 了无数遍的书的扉页 我们心中记起的最好 和最坏的事从宇宙两极 奔来发出的撞击 我们幸福或遭受涂炭因为它 向日葵金盘所朝着的方向 整个夜晚的疼痛集中在 一颗头颅上，微吟经过 千百人的传唱成为雷声 我爱 1990年11月12日。 整首诗像一支轰鸣不止的乐曲，漫过时间的一个又一个高坡。仿佛那强烈震颤的簧片自打被闻一多拨动后，就再也没有停歇过。“我爱”，两个音符振颤了一个世纪。 听刘天华 天空是怎样的一类建筑 思维与笔的描摹不肯留姓名 从它坚实的亮度里穿过 在蚯蚓的软组织上也对应回声 树墩刚半拍，一棵树一棵棵 数下去主题呈示，钢铁还原为液态 为矿石它们曾在岩壁上站稳 这中间绝不乏美丽的忧思 是弓弦的直迫使万物显露曲线 鱼拍着微波，上溯至源头 对牛羊，骄傲的族类不摘下衣饰 也弯腰重认了自己的兄弟，河流 由马背驮到新的地方建立平衡 一件小小的伤悲牵动人的痛感 死亡的蛇果被生者分食曾经阳光哺育 它动听地浸进行走的步子 像儿孙知道了未来的命运 1990年6月4日。
刘天华只能去听。陆健站在音乐神秘的钢丝线上，他全身心地投入，使他不至于陡失平衡。“是弓弦的直使万物显露曲线\鱼拍着微波，上溯至源头”，让我们进入秩序。从陆健的幻像中走出，刘天华又退向遥远。 门 天空为我们准备了多少寂静 雪落下 雪落地即成为用过的语气 雪降落空白充斥在它们之中 梅花抱紧冻伤的幽兰 剔除了声音，它飘 与舞蹈各行其是 因此天空的词句可以多遍重复 寂静停止的时候也不互相张望 城市正变化 耸立的楼厦与不安等高 雪覆盖琥珀的眼窝听任西风爬满 我抬起手来 有什么倏地被血液推上了顶端 远方被烧燃 雪还在下，人走了很短的路 1989年12月21日。 一揖“荷塘月色”
谢谢了， 这难以企及的水 若能企及又太奢侈 一个男子的棱角过于坚硬 安静。安静 光的弱女摇动瘦桨 唐也这样，宋也这样 完美如平复之后的创伤 嫩藕抱搂着童子的清梦 幽幽地睡，万物散发雌性的丽辉 足以将千年的历史安慰 可你的柔曼的飞快的夜色 似无意间，把诗人的手指割破 是的，石头醒着 谢谢了—— 1990年7月31日。 易碎的梦境，一触即破。所以，我们站在其外，用想象维护它的完整。“可你的柔曼的飞快的夜色\似无意间，把诗人的手指割破”——在柔曼中藏着锋利的刀片。割破手指的锐痛，使“月色”的语意顷刻间复杂得让人不敢消受。 老舍与水的关系 湖欸乃一声 欸乃一声天下的水都知道 海胆轻易感受船舶的影子 其纵深犹如书生填词 其如同好的文章常在 水纹消逝之后庆祝华诞 水因之成为新的世界 而人归于从前 归于从前飞鸟也经由 荷的柱头下潜为鱼 拨响红鳍 湖边垂钓的人，衣衫褴褛 1990年7月30日。 湖欸乃一声，惊动了整部历史：老舍为什么要在那一刻选择水？创造人同时又葬送人，这是水和人类尴尬的关系：“湖边垂钓的人\衣衫褴褛”。重要的不是穷究钓者是谁，而是他在那。 绝对宗白华 青布长衫绝对 黄油纸伞绝对 纸伞上的帆布挎包绝对 挎包作摆动状在一个 肩膀后面绝对 先生一副行藏 纯粹的二十世纪八十 年代之前。他著述不多 一百来斤美学 金子在它的分子式里受苦 水被拆开，作雨，云行 一旦进入树木的纯度 就滑向带颜色的惊愕 稳固的东西重要，因为有病 为一段星辰的波长命名是 不得已的错误 我好不容易作了一会儿宗白华 你岳鹏举的长枪摹仿前人作画 罗盘不造别个也会制出指南针 T恤装无意撞了前朝嗅花的妃子 一朵腊梅只应万万千千 1990年7月21日。 当一个人只通过内在的行为与世界发生关系时，他才真正是他自己。“青布长衫”和“黄油纸伞”不再是一种装饰，时间反而在上面剥落，那么，我们作为鉴赏者还有什么意义？宗白华成了一种尺度。 志摩的真谛 以往的错误在定义 在用静将动切割 绝对的的是感觉 唯一的是短诗 —诗前之诗 寂静在飞 黄鹂和它的色彩在飞 失去了鸟类颜色也不歇着 康桥是一枚发卡 戴发卡的姑娘自然爱款款地走 爱轻摆她的腰肢 飞，比寺庙梵音的声波 远出一爪之地，比凝固执着 死亡的别称不是升华吗 凝固是一种向内的速度 鸟行云端，臀部对着天下 亦可道一句美哉乐土 浪漫仍是人间的主义 我活在这儿，胯入别的世纪 含二三星辰 白色运动簇拥肉体 为花点唇，为鹤施丹 与花与鹤相遇不相求 有我无我一身轻 笔直地落下来 便进入锦鳞便在水中游 1990年9月3日。 “思想太杂，感情太滑”，这是天下人对徐志摩的定评。该诗呈现的正是这一种状态：无着，无羁。英格兰的精神产床，为中国现代诗坛孕育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诗人。追求自由，死的形式却不自由，这是屈原，还是庄周？ 半个茅盾 让我在肥硕的夜晚下面 放一把椅子，让我读星星 的文字原初。光芒撒向比一个人 更早的来历上，则传统的无言 涌起于内心。泠泠安静 在拒绝中得到森林家族的倾诉 让我把笔轻轻拿开 1990年8月27日。 通过作品，茅盾只留给我们半个面孔。犀利，但是藏着一半锋刃；沉厚，然而不做殉道者。茅盾比他的小说更意味深长。“让我把笔轻轻拿开”，他实际上并未拿开——心灵的写作并不常常赋予文字的形式。 门 土地与天空相互兑换虚象 什么被白天鹅的肉体说出 水中钓起面目 是深处在飞 无需闪避已穿越星辰的颅骨 灯火不知上溯多少代人的眼睛 困倦。我们听清的那些 主语隐匿 1989年12月27日。 弘一法师 时间之外只有一个位置 两句话分食所有的语音 明亮盘旋欲念之内部 荣誉找不到适合于它的衣袍 人群钻进曲直间分泌比例关系 无数车马通向一种花型的中心 单蕊的芳魂承受慈善眉峰淡淡禅坐 披晚钟的碎片身躯不著一字 1990年3月25日。 在本世纪初的中国文化圈中，弘一法师成为一种尺度。置身于二十世纪，又超然世外，“披晚钟的碎片身躯不著一字”。弘一法师是一个神话，一个奇迹。诗人进入其境，然后怅然其外，乃世纪的迷惘。 钱钟书
那些百年之后的人，停顿半刻 即成为幕布、流苏 成为飞鸟、丛林 星星后面滑动的声音 人们牙龈的病痛 成为抡起的手，和脸颊 之间的一记脆响 羊成为驱起狼群的乌云 草成为羊尾巴旁边的悠然 成为把阳光变成铁的 物质，摆渡人的吆喝 如同耳环大小，玉是当年 穷经皓首者的一句话 谁知道始皇帝的脚还能 伸多远，长辫子盘成一只酒杯 小肠，吸收卡路里的小肠 肾中的结石，拒绝肉眼 成为只认识食物和血统的视力 使成了一片云彩的轩辕老头儿 急得下不出雨。人们总把 旧东西咂出新滋味。那么 派嵩山书院去吧，派 博学鸿词科，派一位肯穿 大衫的夫子也不反对 中山装，踩通你们的神经 让羞愧从你们的记忆中立起 1991年1月15日。 一代大师，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最后一位讽世者。“那些百年之后的人，停顿半刻\即成为幕布、流苏”，我不知道，钱钟书是否也有过“百年孤独”？应该拆去还是保留下这座“围城”。 范文澜之外 中锚的历史 往远处逃，水深更深处 鲜血恰比滚滚浓烟 其中多少人挣扎 往蓝色的腹部 廓清了小鱼小虾的地方 被疼痛紧紧追赶 喊声撕成碎片 帆牵挂于尾 拍左面的水，拍右面的水 鳞片千只眼张大惊恐 往水深更硬处撞去 百年之力由疾病分享 倾斜的鳍抓不牢水 水成为被握住的刀刃 伤口——水猖狂之所在 肌肉松驰，抖落 进同族的饕餮 文字剩一架完整的鱼骨庞大 天依旧蓝，水依旧蓝 1991年1月13日。 博大精深，不再将历史玩弄于手掌。“水”是一种状态，它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修养，“水成为被握住的刀刃”。“天依旧蓝，水依旧蓝”，明智者都如是说。因此，与其说范文澜解释了历史不如说是后者无意间阐释了范文澜。
郁达夫说 死亡切断以前的记忆 让我一次次出生，一世世是孩子 疾患让我长大，试图拯救我于无知 ——题记 最锋利的是少女 远处的战争汇聚于红灯 最伟大的背景是疾患 活着的人以它的仁慈 与自己的柔弱作为根据 病是健康的含金量 我们顶礼膜拜之物 平衡等于眨眼的功夫 不然我们会陷落于惊呼 面对医院的雄巨身披 多种门和窗户，闪闪发光 上好的质地 科学在风的追逐下变形 固体的坚实，液态的向导 气状的播撒 如同密码被失明的手传递 它笑的时候已经冲破残忍 强光在我们紧闭双目时才来 收拾琐屑，阴影于视觉 之外滑过，抓住满把东西 听摇篮曲，人成年之后不得 不常常服用，白发夺走了容颜 胡髭般环绕口唇让它代为歌唱 没有什么比钢铁更容易受到伤害 一切的关节是病痛之处 呼与吸隔着不能诊断 弹奏升降的器官 善的花托圆满溃散于虚妄 覆盖艺术类别，一切大都是小 它像真正的故乡智慧苍白 天地往无数个点上完成交媾 希望绝望互为雌雄同一脐带 一种痛感交给另一种痛感抚慰 先我而死后我而亡的人和我 都是有福的，神原谅了我们 之后我们开始了选择的可能 叩响明日之门的手，手指无意间曲起 1990年6月7日。 郁达夫是他那时代的“零余者”。他生于情而死于荒诞，是一首现代人未写就的古诗词。“最锋利的是少女\远古的战争汇聚于红灯”，最崇拜的人恰恰又受到伤害，锋利的刀刃从郁达夫身上戳进了我的肌肤。 门 在深不可测的透明中 有一只鸟正攀缘 在永无言说的高度 有一只鸟 正攀缘，如同下降 看不清它的鱼一般 的躯体 叫不上名字的翅膀，展开 天空好像一层一层 它被抛上去 还是沉落 它飞——顿挫一下 望着它的人，心里痛了一下 土地是无可厚非地广大 它顿挫一下，飞—— 顿挫一下 望着它的人心里痛一下 是疼痛本身在飞 这疼痛，自 何年何代开始，延续至今 1990年7月20日。 光中的艾青 阳光指着脉搏 无数黑暗的时间堆积头发 使歌德的微笑在隐藏中包容更多 前人的智慧明眸闪亮 阔额以下是白日铺开 肢体比目光伸展得更远 丛山生命跃动 巴黎于一条河的侧畔为自己命名 体内建筑的雄巨 波德莱尔浪花一朵 你忧伤的蒙蔽，欢欣的流光 属宇宙的碎片略过了纤维 向竭诚殚虑的平庸的丈量 将断续的欲念划开 爱情在旗帜下牺牲 蜷曲像美丽的绝对 望海涛摔打人类的病患 有巢氏的典籍失去传人 部分大于整体千分之一秒 水的利刃使切割和喂养平衡 飞翔是不动。时间 你这大地的继母 我的仰慕比血真实 沉下去，夺回一支歌的 步履，从死亡口中 1990年11月9日。 观察光中的艾青需要勇气，但更需要智慧。因为我们黑暗的背景，使我们在抵达“光”的过程中先天不足。臆想似的崇拜，则使我们深深自卑。艾青跨世纪的意义，皆出于此。 赵树理与小说的距离 从天上来。凡过去的岁月 潺潺湍湍而汹汹滔滔，河流 行经一个叫赵树理的码头 自足的村庄，有庙会的村庄 男人憨厚，女人种植忸怩 季节拴在牛尾巴上，祖先的呼吸 烘得庄稼半熟，一个农民 凭借膝盖削着柳笛削成了 文笔 哭，笑，话少，生养，干活儿 秧苗在鸡鸣里喊醒自己。镜子 就在蒲扇的起落中讲述故事 开镰的早晨月亮地里星星咳嗽 久远的传闻头顶收成梦底浮荡 喝，干了这一杯 搭桥盖屋之后穿针引线 没有比这更大的学问 用帽子把舱里的水舀出去 是生活，把蝈蝈的叫声编成 笼子是文学 我满满一坛子血呢 老了，渐渐漂远的是技巧 1990年1月12日。 绝对的超现实，又绝对的真实。自足的村庄，圆满的婚丧娶嫁，山西用粘黄的泥土，捏就了一个杰出的乡村作家。然而，时间渐渐将赵树理变成了文本，距离将历史重新命名。在文论家的手掌中翻烧饼，一幅超现实的图画。
王蒙的步态 总觉他是放不下微笑的 日历在为人们分发纸牌 纷至沓来的雪 已把往事的脸庞蒙上 做得是何等从容啊 脚落在地上乃现实 抬起 即是小说了 左眼到右眼的距离 一生的距离 孩子似全无发表欲的诗人 老者自演自观慢镜头 世界大大小小的圆锥状 肉身先典给半通石块 魏忠贤的脑量 盛不满两只爵杯 布达拉宫静静飘着 红色经络之网久久张着 所有睡姿无法讨来喜欢 睫毛开启 一切已成过去时 人群里和风般的王蒙 纷纭中数学家的王蒙 挥一挥手，什么都不再说 穿过墙壁如刺透薄薄的皮肤 抚木成花，指云即为流霞 无忧之黄昏 在分行的句子里， 屠杀一段实用主义 有一种海 1988年7月21日。 这诗写得很神，半屈原半庄周，迷离朦胧，以一把扇子遮了半边面孔。这就是王蒙。“脚落在地上乃现实\抬起\即是小说了”，把生活当成小说，又将小说演绎成生活，古希腊式的大智慧，让人不知所指。 姚雪垠在1990 ……… ……在眼睛后面 ……由白头发跟着… …………………… 危险在关外吴三桂帐下 闯王的明驹…… …………………… …………… 北京城马蹄音万点梅迹 ……空中十指连弹…… …………………… ……………………从 雕花窗户望出去—— 煤山上哪株槐树最好 ……………………… …好…好…好…好… ……………………… 一滴千年的泪今天才找到脸颊 ……………………… ………………………………… ……………… 1990年6月8日。 真正的圈套，长短无序的省略号，将充血的历史分割为一个迷魂阵。但其中却时有绝对真实的声音传来，“名驹”、“马蹄”带给人们惨烈的情境。“一滴千年的泪今天才找到脸颊”，姚雪垠是在重写历史，抑或重写自己？作者开始隐居。 白石老人 你命名的昆虫，昆虫 的长须，在自然的肌肤 上留下痕迹，使昆虫悬空 使自然凸起于其自身之上 别人无法攀交 昆虫的腿脚不敢再活 使观众成为五彩之墨的受恩者 流动与静止并存难以测度 一株菜蔬既是植物 又是其它难以测度 一个人死而复生，生而 不语 喧嚣的颜色重归东方麾下 远远走开的是茫茫风雪中的冰雕骑士 1991年1月4日。 白石老人创造了个人的神话。他想象的自然只能远望，而无法进入，正像卡夫卡的城堡。“昆虫的长须，在自然的肌肤\上留下痕迹，使昆虫悬空\使自然凸起于其自身之上”，欣赏者也不觉悬空，每个人都在画中成了诸神。 马寅初不曾这样想 潮还在涨。淡水惊恐 麦子刚刚转黄，就有人饿 饭桌摆在三十层楼上饕餮流云 地下的黄金也游上地面吃东西 逼得太阳退后一步 母乳之河的上方 禽类的翅膀阻挡了一下 风车似地走失 村庄围聚，胃囊铺向四野 光洁的时间躺进土壤的皱褶 增强消化能力 一片雪花的快乐被重复五次 百人伙用两个名字 蚊子叫做四类保护动物 我的笑刚出唇它的位置 就被友好的邻居的头颅占去 我的身影里站着我的兄弟 妻子的肚子妨碍交通 姑娘的筒群盖住了别人半条腿 神像的耳朵作了最后一架鸟巢 潮还在涨。树的祖先们找不到 自己绿色的子孙了。一位俄国人 早就问过：“怎么办？” 1990年11月14日。 历史若听了这位老人一句警告，或许会是另一番情景。“或许”是软弱的词语，“经验”却永远强大。于是，悲剧性的诗章皆从这里诞生。马寅初是诗人，预言家，可惜历史那时还没有睡醒。 雅士冰心
什么样的一生都是 事先放好的途程 我们立足之地是有着温暖 世界逐次展开，且清晰 如簪佩在事物之上 怀抱一颗心即已富足 一个笑，使迢遥的存在感动 我们能做什么，就是光明 皈依于一种风范 人总得将身躯闪入 似游鱼求助鳞甲 语言在茶饭与翔鸟之间 全世界的重量，类乎轻轻 我站到它的把柄对岸 我们遇到的最大幸福 有宁静，有水 有花木的微吟之姿把 美丽的辞句修改 如果把目光分给孩子、分给 贫穷和一切的弱小 我们会在羞耻感中坚强 我们会让位给爱 善良作为永恒的占领者 永恒，细到可以掬取 大到空洞的永恒 省略了讲述着金属的钟声 冰心，总是从容 总是在中心的旁边居住着 把一件事等待到白头 1991年1月10日。 从容宁静是一种心态，也是一种修养。冰心一生无多波澜，这使她始终有一颗童心，海水一般湛蓝。大概天使不能多逢坎坷，否则人格肯定不能健康。“什么样的一生都是\事先放好的途程”，字里行间有诗人的微嘘。 门 被凝视的 我的脸，我的手，被凝视 的我的心脏的部位 江山，这每一笔画都 呼吸着的字，你的泥土味重 你深处发光的宁静 使一景一物显得没那么重要 一个一个的百年，凋落 开了，这些花朵 又开了，我猛然发现是我的母亲 少女时咯出的血 那些孤单的峰峦的骨骼 是因为奔波 才没能死在兄弟们中间…… 在向你 归还全部的光阴之前，江山 我不能没有愧意，我不敢流泪 我知道，我 不该过早地获得信任 1990年8月16日。 门 目光漫出窗外 树叶上的微火蓝 了它一下，幸好没被 街道的注视接引 郊外，一只脚印完成 趾痕五条道路 太阳由更多的升起构筑 虚无中通向喊声阵阵的远古 有战事，有宫闱秘笈 有酒淹没了杏花村庄 有篝火旁意欲进入文字 的兽皮的心思，什么都没有 母亲重新生我可她 自己像难题。决定一切的 东西克服了追赶它的腿 谁还再想坐在桌边的此刻是谁 1990年10月13日。 李苦禅《双栖图》 是什麽曾伤害过你 大师 疤痕至今 不肯跌入画面。创口 鹰眼般颗粒，在你 心中发亮，身世缄默于年轮 大师是那伤口里开放 的一株花。世界通过 笔管铁色 走后留万般墨意鏖战 看客人仰马翻 天空挂在窗帘之外，脂粉 冒充云彩，我等一群 美丽的粉刺可立毙于此 呼吸迫促 你的松针似遒劲的鹫爪 踩来踩去，踩宣纸的 面容苍白 1988年11月29日。
语言颇见力度，诗人显然全身心投入画中了。大师的高贵与“我等”的卑琐，构成该诗的中心冲突，“是什么曾伤害过你，大师\疤痕至今\不肯跌入画面。”命运，有时并不是抽象的事物，周围环境的缠绕，对人心的撕扯比外在事件更凌厉，痛苦也更持久。
观《吴冠中画集》（组诗） 乐山大佛 大渡河映着我的左边 青衣江，你就到我的右颊来吧 远处的帆桅不着点墨 近处的飞鸟 把天空冲出沟槽 凌增的艄公 凝然他的孙辈起网 一条鱼将千家的血脉养成 山峰笋立，一些事只能 到影子里去做，忌之再做 舟楫破碎，有破碎之时 长成的树 风中驰奔着人间的收获 高粱
高粱。高粱死了。高粱活着 死过一个瞬间它就活过 两个瞬间。无顾忌的爱 绿色胆大，血与季节相撞 一辈子年轻，胡须生在脚上 高粱的叶子指着四十个方向 喧畅剖开胸膛 跳出来的是鸟，和以往年代 的火光，高粱唰唰朝前长 升腾的地气就像野唱 刀枪不能损伤，披红挂彩 它的履历善良且健壮刚强 苍凉被花头巾吓得躲藏 它倒下的声音杀退虎狼 生殖的力江河流淌 你说天大就大小就小 生命正似一张罗网 想死你也不能死，死去的人 都流汗了掀开土壤 铺天盖地飞扬 山花
那些密匝匝的庄稼—— 我的弟兄，任悬崖推举在空中 使山花傍靠着别人的大事变得 平庸 甚至缺乏惭愧的力量 断崖的手臂 若猛然抽回 凄美将由下降的过程砉然而绽 而它牢牢擎着，像 与看不见的什么与我的某一愿望 僵持，逐渐夺去我的生命 海浪
海水于无际中也有自己的领域 海水的火焰依旧是水簇 它们不安，不远离过去 一部分海水侧身而立 在礁石中回转，又跌下 像一丛丛辰光长久不凋 它们自一个人体内熟落 那人剥蚀为长者 长者依旧与世纪切磋 海是母亲这片水波 是他的儿子把他咬痛过 大漠
骆群挤得愈紧，愈有力 沙漠愈广大，愈觉得危险 沙漠张皇，逃不出自己 沙漠镇定，人们不认识它 于是它向骆驼无穷打开 铜铃一寸一寸地饕餮沙漠的 骆色美感 双燕 老在砚边的思念荡漾白发 烛照乡村 燕子是一对可亲爱的人 松魂 说不出来 话语因为声音，它错了 书画错在线条孔雀错在尾翎 虎类错在它的三扑 一剪，一跳 “错”字因为本身有金属的 光泽 墨香沉浸入夜晚 如重归母亲之怀 松树，你的笑无声 哭泣开放十数点亮星 由于土地，松啜饮自己的血 真实洞穿了坚固的形式 荆柯跣步追逐秦王在宫殿里 某次喋血之役 在无名指上缭绕不去 臂腕上挂满长须 1990年8月6日——8日。 高粱与年代冲突，驼铃使大漠荒凉深沉，乐山大佛对千年隐痛则不置一词。形形色色的画幅，诱人进入，又将你拒之画外，现实与超现实，虚幻与实在，及相互抵消，又相互吸引，我们在其中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坐席？ 贺敬之，宝塔山下
宝塔山啊，我爱你 用我的生命 谁能责怪一个年轻人 的爱情 我的头发，注定要贴在 一面旗帜上 我的初衷正像你的初衷 洪水汪洋，似乎 唯一的桅杆，我们眼睛向前 仿佛真的闪身梦里 把洒下的血滴映出蓓蕾 远胜过那些 打着水漂的政客 我们像一队光荣的石头 跟着你在时间中滚动 我们的含着铁质的咏唱 我们的扎着绑腿的岁月 决定了骨骼，否认着欺骗
这是我们的选择 这是 我们衔起放不下的岁月 1991年11月1日。 一种抒情语调中潜含着无可更改的初衷，而歌唱却是永恒的，无论是对生命还是对历史。“谁能责怪一个年轻人\的爱情？”当时间的脉络重新呈现，“我们的含着铁质的咏唱\我们的扎着绑腿的岁月\决定着骨骼，否认着欺骗”，其实被决定了的岂止是骨骼，更有能够映出蓓蕾的血滴。
有感“傅雷家书” 一辈一辈的人，都曾 停下满把的事情，回头 寻找他们的父亲 他们从身上撕下 自己的儿子，他们和儿子是兄弟 总有什么从绷紧的过程之中 漏掉，或逸去 迷失在路途 我们无助，不，父亲 正佑护着我们 禽类出生于枝杈的顶端 在世界上获得栖息之所 众多的手何其明显 何其可羡我们摔倒 受到泥浆的安慰 星形的伤口嘤嘤唱歌 我们想象中的父亲 不大声说话，不狂躁 指着一条河流给我们看 可是父亲不肯显露他可亲的面庞
大地上掠过普遍的微雨 两条道路间有浅浅的痕迹 那痕迹，被我们泼出的脚印弄乱了 也许那原来就不是父亲的脚印 1990年7月23日。 “傅雷家书”是好为人师的典范。蘸血的教训，残酷的人格自贱，使“父亲”再次成为偶像。儿子们究竟要不要父亲的脚印？一个小小的哲学命题，居然讨论了两千年。这本书令人迷惑，盲目的崇敬。 门 一只金斑花豹 起坐 观看自身丽晖泛滥的皮毛 光滑似水，随月色而走 这种观看 千年前有过一回 惊而冲出窗外凌厉而去 驰奔，畏惧的正是它自身 它的爪子被昔日的食物 攫住，悬空 在速度中暂且将此忘却 不知逃离了危险，还是 离它更近 它吼出一声，亮了无数灯火 屏息的城市仰望 它的最为仁义的掠过 燃着的双眼无暇旁顾 那些低矮的，简短的虚构 它不寻找什么，但那么果决 且已不对自身的什么感觉亲切 1991年1月11日。 门
梵.高使他死后的世纪痛苦 使美学痛苦 使金钱的便便之腹梦遗 人们的敬仰，甚至 惧怕泰奥墓前的泥土 1991年1月11日。 舞蹈的陈爱莲
光线的问候一步倾入 我们需要的位置 我们对自己说：就是这儿 我们被世界接受 正是这样的姿势，如莲 我们说不出的那些 也在这里了，从蒹葭以来 从水湄升起 婴儿的脚心推开世纪之黑 自女人的腹部，自 泥土的气息上，我们开放 舞者几千年 陶罐的声音，伐檀的 声音，呻吟里长出长安一片月 铃铎，吴王金戈，和 虢国出土的第一把铁剑与锈 生来是臣子
柔软的形体将铜鼎 废除又确立，帝王化作液态 玉玺仰视，收回怒目的锋利 马蹄犹如蝴蝶 倒向回忆的人满头花香 稗草仍旧身披自己的肤色 粮食是它的别一称谓 鸟飞出丛林即失去它的光辉 舞者，它原来就比我们的全部 还多 静，静一些 温温的，悠悠的，仍旧听那支箫 1991年1月8日。
绝对的凝神入目，忘掉自身。舞蹈使我们离开大地的引力，变为神话：“我们需要的位置\我们对自己说，就是这儿”。历史之刃变成软泥，帝王和蔼可亲，那支悠悠的箫是陈爱莲的舞步做成，这首诗使我们哑然失语。 孔孚山水
孔孚只在树叶上写诗 因此 如果一捺过长就会缺了半个 孔孚每逢溪流都要洗脸 之后眼睛里有鱼啼 头发贮满鸟声 孔孚从不在一座山上葳蕤 水之上，云之上
孔孚与禅约好 谁也别把谁捉住 只嘘干对方无意间留下的脚印 孔孚抚摸石头寻找其手之所在 他的侧面是文字的欺压 1989年12月26日。 孔孚的诗与自然融化一体，不分彼此，几乎天造地设。只有绝对寂静的人，才能听到云和水的呼吸。“孔孚抚摸石头寻找其手之所在\他的侧面是文字的欺压”，一时不知所在，文字在操纵孔孚。他的诗，原来并不是他一人所为。 胡松华在光明树下 青枝一似倒进你的握持 色彩燃着，被映照的 事物仿佛自己跃上高处 被割破的夏日鲜红披垂 阳光爆发折叠的音响 折损轻轻 热度同时加大 歌声落下，城市变为沙漠 沙漠成黄金，使雨扎根 而作永是青青的柳林 果实曳动风的怀里 岛屿浮起丰满的少女 绿叶起伏如海中的舟船 满载梦寐而飞且离你不远 酿造中的酒先醉了源泉 苍老的冬季饥饿 孤独地吞食自己的苦胆 人们安静了片刻，至少是半刻 虎足松驰在悬崖边如花灿灿 1990年7月28日。 这是对胡松华歌声神奇的把握。在声乐的极端处，反而不见了歌唱家个人。“青松一似倒进你的握持\色彩燃着，被映照的\事物仿佛自己跃上高处”，自然的拟声，高山清音，我们只能倾听、迷醉、融化、消逝。 美林笔意 后宫的妃子们赤脚逃向 坨坨暖色，阿尔卑斯山的 少女托腮想着一片草地 几经淘洗牙齿的光泽 还是从内部向凝注显示威力 一片云至今未曾远去 野兽步子放慢，白额虎面部 的意识回至骨骼另一种斑斓 树笑着，不然将惊飞绿叶 石头除了壳之外柔软壳是曲线 宁静的辐射限度化解强夺 声音是听觉的营养 瞧谁能与短暂论争 谁能藏得住熔点 对于一亿人无疑有两亿个世界 残缺的梦给你的手指加上花边 1990年5月2日。 本质在两可之间，底蕴闪烁于现实冥思之间的空地。是似无，无又似是，呈现，隐藏，暗示，象征。不知是韩美林在作画，还是画在画韩美林？不捅破你和画家之间那张薄纸，才可能颖悟到“美林笔意”。
重看曹禺话剧 遍体鳞伤的观众离开剧场 在完整的夜里，听 自己的碎片的歌声 听过去的事件坚硬 从我们的血肉中 抓出一把诗句 通过拒斥接受 我们的泪水，家那么渺茫 多少让人不敢涉入 我们居住在中途 我们的粮食是 吃掉我们的游牧民族 和，我们为自己设置的圈套 我们持有的真理 最后一班电车的嘶鸣 1991年10月31日。 是的，舞台上的故事一直就没有结束，而是随着遍体鳞伤的观众再度返回了生活。曹禺话剧的震撼力，在于我们能够“在完整的夜里，听\自己的碎片的歌声”，却又不敢贸然涉入。这是一代剧作大家的得意之处，也是为我们设置的无法自拔的“圈套”。 门
难道你未曾注意到墙壁冷了 以往的痛苦欢乐从天花板上 剥蚀碎屑，你视而不见 你所熟悉的身影从你 的呼吸中消失，你体温下降 陌生的气流正从五官吹入 目光在别人身上开始张贴疑惑 你羡慕的刘海依旧自楼前 拍打着朝你所不知的方向 一片燃了多日的彤云消褪了 又重新回到已转向别出的双颊 明天恍恍是一种可能万种不可能 你瘦了，你和别人共有的已消融 爱，女人说爱的时候想的是婚姻 的衣饰，男子超前意识已抵达 原生姿态。不，不是这样 金沙与石沙的区别仅在暗示 没人能把羞涩与面容分开 火星鸟瞰着愈来愈近的人类 窗外的魂灵不曾少也不曾多过一个 你儿子的不幸在于此时和你远离 妻子至今未教会你爱她是 她无法卒读的惨败 留下你逐渐弱小 体味胜利不过是一种欺骗与嘲讽 你除了谬误一无所有 与其这样你才懂得你的需求 我的声音低下去了 我曾在森林中阅尽沧桑 我迎接了砍伐 我平静地注视着自己被切割 钢铁楔入骨骼我付出的 是高贵的沉默。我被制成门 使人温暖使人寒冷，亲情与敌意 拒绝与接纳、肯定与否定的排中律 但水与火同居一室，我的眼睛 给刷了厚厚的漆。我知道 有一种更大的力量让我倾听 出出进进、里里外外透明中的粘稠 站在各式姿势动作意图旁边 无论远或近都与你保持同一距离 你看所有优美的曲调均以消歇了 至此我的语言也不再与声音相摩擦 1989年12月29日。 张乐平的三毛
你抬头时一切已经完成 已经完成 人类的第三只眼哀哀 看我们的家私 看我们的隐私 看得我们身无分文 看得我们无处躲藏 开始我们笑他 （广种穷困愚昧和战争 的暴君我们不敢笑） 那个苦孩子 在社会的一口粘痰里游泳 三根头发的蔽体之衣 三根头发他生存的理由的全部 所有的书库一片空白 同情、怜悯、忧郁 绝望往哪家檐下张挂 头发，绷紧一张人皮琴传唱人间 1991年11月16日。
“你抬头时一切已经完成”这句诗极棒，其中意味不可说破。愈往下读，心情愈发沉重。仿佛独白，一句台词，观众席上已空无一人，只三毛独自超时空地在此。 昌耀的西部之昔
我有九十九条理由受到蔑视，高原 高原，一个褪尽了盔铠的男人 怀抱着痛苦，戈矛被取去 被柝声狼藉的古战场守护 记不起家乡 一蕾、一萼，街过回生草的 一蕾、一萼，黥面，咬啮土地 皮肤底下的心脏里的血豢养 的青铜的颜色，刺伤落日 除了血和生命，我已没有任何东西 值得向这世界奉献 燧火被风攥着，它自己也决不肯松弛 一年一世，累倒执拗的语言学涵义 它燃着往昔 远离了人最深处的美感之称谓 1990年8月27日。
苍凉的空间。作者与昌耀独对，缄默无语：“我有九十九条理由受到蔑视，高原”。对完美的诗人，我们只能露窘。
张一弓之矢 语言，语言 语言像一位失路的英雄 难眠，辗转 语言内心的伤痛 射手倒在血泊之中 1990年7月12日。 意蕴在文字之外，所以丰厚博大。“语言像一位失路的英雄\难眠，辗转\语言内心的伤痛”，这诗句忽然打开一幅我从未看过的画图，线条凌乱，语义多指，真假难分。冥想大千世界，不禁哑然失笑。不说最好。 王成喜画梅 中国最好的梅花开 在广渠门外 夏夜常投向斯处一些艺术所需之清冷 有老妪来过，有女孩哭过 人和人的距离 两手间生出的季节相掠而飞 与此放弃些许古典之美 拂之尽去繁英也便荡然无存 泠泠 窗台宛若鹿的蹄印 虎啸被风追赶得生疼 一条龙滚滚而来鳞甲倾诉 往事纷纷，天下几管笔流露 母亲的温情 芳洌拿掉线条的暴虐 颜色涤出清纯呻吟又歌讴 它生长着，不容拒绝地漫散 世界被一个人包围了 嘴唇凋谢 1989年12月28日。 中国人画梅，皆画自己。历历伤痕，由一支明艳的梅花掩着，苦难便闪耀出一抹诗意。梅花的生长与悲剧的漫散恰成比例，意蕴相互抵消，千年画师俱进入此古老圈套，或许王成喜能够例外？ 携带炸药的女人 ——臆写伊蕾 静下来时 你就开始疯狂地奔跑 夏天惊心动魄地绿了 你的含蓄裸露着焚烧的火 你的披肩发满世界游行 惊烟滚滚 亮的不像星星 勤勤恳恳地背负着穹庐 长了骨刺，男女老少 打磨日子。他们苦 他们坚甲似的皮肤 爬满礼法的青苔 凸突的肚囊填充懦弱 被窒息在体面里 笑是重体力劳动 高精尖产品望洋兴叹 他们车转身诟骂舌根下有蛇 再抵着墙角为自己悲泣 你辉彩的扫射无人敢迎视 你手持沉默 平庸的诗句血肉横飞 1987年4月10日。 此诗抓住了伊蕾大多数场合下的写作姿态，当然他戏称是“臆写”。诗人常常以同一种声音和躯体重复自己，符号与人同构，闭目静想，人诗浑为一体。“你的披肩发满世界游行\惊烟滚滚”，伊蕾不易模仿。
张贤亮看见 花在跳跃 宣纸上的禽类 在左边为自己落款 一个枝头上望着 另一个枝头是大多数人 的命运 动物睡着的时候头昏 它们的清醒不知道 和什么对立 所有的完美开作两瓣 飞升犹如怀抱巨石 向土地投诚 人是云朵的根被城市握紧 必须由塔尖划破颅骨的作用 拱门下一只苹果黄澄 水流涌卷而安详而河床 体验的快感像煨熟的炊烟 在一个精制的盒子内充分 盒子不被谁简单的拥有 1990年7月12日。 满篇隐喻，字字暗示，不得不如此。对放肆的浪涛，缰绳抛出无济于事，批评家也只好闪烁其词。勇气安在？到小说中去寻。 天豪石刻 天豪，我的兄长，快 让善于弹跳的麋鹿关节凸现 让深陷于泥淖的牛群出栏 什么也没有的地方生命丰硕 让石头穿上铁甲 杏眼的后面藏着仕女 石头里的灵魂发出呻吟 历史的面庞红润起来 石头不是一个姓氏 石头的委屈也不一般长短 它们的思想色泽斑驳 它们姿态各异，在 成形的霎那，和死亡角力的时候 埋没了自己的神秘 让石头推动另一块石头 吐出它们胸中的季节 而树叶是一个个人的延续 它下面的树叶是眼瞳和口 坠上石头双倍的等待 这里什么都不缺 你的刻刀，落在人们之外 仍旧是人类的皮肤上 你的锋刃仁慈 1990年9月7日。 雕刻家、石头和欣赏者，构成一处神秘的空间。石头是不动声色的文本，雕刻家和欣赏者是其中两个代码，再现石头绝不只是再现自己：“你的刻刀，落在人们之外\仍旧是人类的皮肤上\你的锋刃仁慈”。锋刃里盈满人类的大同情。 门 啊我忘了坐是怎么回事 我要升起来，云彩正下沉 从过去的书中我没读过这种景象 谁散开了 光明沿着我的眼圈舞蹈 一朵朵异常鲜艳 眼瞳好似水面 生命从四处朝这里流来 响起了 曾让我激动过的所有的歌 我想笑，这不仅属面部的快乐 千条溪水涌向一个表达 脚趾的血像从千里之外匆忙上朝 那最后一滴血像一个人 掌纹包裹着生 死在另一只平伸的手上建筑宫殿 1989年12月17日。 闻施光南逝世 一个字音我们不敢靠近 完美的东西令人担心 脆弱的存在让人忍不住 去扶，去痛恨时间 谁来挽救我们的听觉 谁使嘈杂自惭而回避 来谛听我们，曲子远了 明亮翻了个身，转过面庞 少女颈上垂至双乳间的是音乐 晶莹禁不住破碎的维护 围绕着眼睛的叶片 颤抖，一片湖被封闭 他的琴盖上飘满寂静 1990年5月14日。 严肃，谦恭，这脆弱的诗句令人不敢再读。愈靠近圣洁的东西，愈如玻璃般易碎。没有一个字写死，对音乐家，死是这一曲段的休止，你却感到它仍在另外一个曲段上回旋。“一片湖被封闭\他的琴盖上漂满寂静”，这是另一种音乐。
徘徊在牛汉门前 我忽然明白要见到你是 不可能的 一切已经完成 快马追不上刚才的那一刻 尾骨生疼，就像我无法 抵达自己的心中 因为我的眼睛的缘故 你已远离开自己 面对你的形象我将 不知等待该佩戴在谁的胸前 被注视的你奔向我热爱 的无数人那里去 一步长于一生 更不要说回头是诗歌 1990年10月23日。 作者想象了那一幕，但对我们来说，“一切已经完成”。一个诗人写完一首诗，如同关上一扇门，连作者也无法再度进入。所以，我懂得了“一切已经完成”。牛汉在这里成了一种代码，“牛汉”的语义早已剥离。
曾卓 进入他的视野是一次冒险 没见过他 又是一种被咬啮的遗憾 他是雄狮，为 不致惊吓了我们 身穿制服，彬彬有礼 他在沙漠中孤行时 垂着重重的尾巴，慢慢 提拉腿足，为 不致带起土壤的一大块皮肉 我们去见他，要 先把人类全部的怯懦藏好 藏在恭敬的脸谱之后 藏在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 那棵树只不过比试着飞的动作 他过时了——说这话小声点 就像说：我们什么也不是 那么悬崖又是怎样通过语言进入血液的 1989年12月29日。 在新时期诗坛，曾卓的名字变成了“悬崖边”那棵颤栗的树。还有什么词语能超过这个诗化了的老人？“进入他的视野是一次冒险”，正如进入自己是一种历险。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去见他”的愿望。
偏将莫言 莫言这小子不帅这可 不怪他眼睛是看东西 的干吗非得人看他从不细 究别人的容貌有一天他发现 绿地上的草长得不对土地未必 诚实人们像被风干了山东没有 高密乡大曾经随便小解的童年 硬硬地还在必然这件破褂子 包裹着温热的偶然它会从香 烟里露面甲虫的思想植物 狡黠地逃离注视血终于被 揪住尾巴于千分之一秒莫言咳着 从十三级台阶上下来搅扰 下棋规则与北岛的幸福大街 走法不同王府井的游客站牌 都是高粱花子太细脆了没用 他骑一匹野马和电车赛跑红灯 恨得眼都绿了以前谁知道发生 过什么鸡鸣莫泊桑树巅泰戈而已 我爷爷看到处的嘴巴都喊出 莫言的嗓音莫言的头发凌乱未 来的时间静止不动 1990年3月14日。 莫言使人们返回“过去”，陌生的变为熟悉，日常的令人震惊。原来，我们都是从“高密乡”走出来的，时间的指针从未拨动过…… 薛伟小提琴演奏 是这样强烈地震颤了我 深夜，我还在桥头徘徊 桥栏，竖琴般的，有两架 不经触抚便鸣响流水 不，明明是多瑙河 梦一般轻盈的舞步 是伏尔塔瓦河浩歌漫过捷克的森林 不料这么轻易就游遍了世界 有钢琴伴奏，乘一张弓 是一颗心扑在琴马上腾跳 四条金色的小溪上空亮着双星 双星与阔额之下投来不经意的一瞥 我竟变得如那琴手一样年轻 半边月在舞台上飘 半边月照我桥头的蹀躞 绵绵不绝的乐曲仍在要求和声 音箱里仿佛缓缓升起一座山谷 山谷中涌起从未有过的崇高感情
整个大厅旋起骤雨般的鼓掌 华灯齐放，将我以往的忧郁纷纷击落 我步下台阶如从世界的峰顶回到大地 惊涛骇浪中搏击 视若平静的海与幸福的航行 1985年7月18日。 这是序曲。人生忽然间多彩多姿，一条音乐之河从中间流过，旋律使时间可听，回首，凝泪，然后欣慰。进入自己，又走出自己，一切都这般陌生，但是让人惊奇。 门 透明成为微小的颗粒 疾病全飞到医院里去 一个人的周围摆满不同 尺码的脚步，风字掰开 风字掰开重演如出一辙的粉碎 舒展了可是绿色的意思 你看春天预谋 好了似的叶片在树叶上栖息 车窗上景色一块块，有人的景色 连续地被拿掉，你看 下面的来了仍然否定地回答 世界上什么都未曾发生 天的极顶是陆地的脏腑 雨中面庞被击入庞大深处 1989年12月19日。 聂卫平负于羽根泰正 这盘棋早在胸中厮杀完毕 仪式只等待 白子流汗，推枰，倒下 一声叹息 报纸将套红。庆功 宴拟就参加者名单参加者 自备三九胃泰之类 接见 接见，对面模糊片片 小星目之精妙，之必要 大拇指之号召 传记作家已写他到二000年度 只剩些空行，呼唤轶事奇闻 咔嚓！咔嚓 镁光灯的背景光线 十亿双注视，眼波横流 羽根泰正的扇子摇起来了 整个夏天摇起来了 炎热的中心，把一个人推入险境 棋圣的帽子是不许沾灰尘的 这个子儿是不能这样——落的，是 一座山也得背过宇宙流去 他举棋 棋举 他举不起地球的四分之一 1990年8月27日。 聂卫平在一个民族的手掌，轻若鸿毛，又重如大山。个人在一瞬间异常脆弱，意念从身体里飞走。赛场与种种场合交叠，生命的意义哪里去了？我只摸到一颗丢失的围棋黑子。古战场的长箫无比苍凉，令人垂泪…… 书家陈天然 冬天 柿子树蘸着夕阳的血 不忍下咽对果实的回忆 它颤抖着脱臼的枝干 演习钟情又痛苦的书法 爆裂击碎平静，脸 字体紧紧抓住笔毫不松 让酒精在血液里乱窜 与公主抢道，袖子里 黑魆魆的东西豕突而出 铁勾银划对行草一片喊杀声 把楼字重新建造一万次 大雪落满挥动的肩头不休 鹰眼突凸于泛红的指尖停留 墨痕间的空白自缚于城徽之下 长长短短的呼吸，沉默 笔洗被孤独淹死无药可救 1989年12月28日。 陈天然的笔在时间里挥动。夕阳如血，大雪纷飞，四季轮回，到底是书法留在时间里了呢？还是相反？ 郭小川 水上的火烧着曾那么令我们渴慕 火烧着，像水的头颅 火的热情，激起天空的 狂喜 火烧着追随着太阳，不怕 自身的影子倒在水面上 土地流动沙沙作响 水面的火宛若殿堂 诗人的能量，摄入 太阳的光彩，辉煌 伸出快捷的双臂 抱住一个动作 把绿色摔向历史的胸膛 在岛上 人民呼叫食物 呼叫自己有病的儿子 1991年10月30日。 在现代文学史上，郭小川以辉煌的语言姿势占据着诗歌的一角，“曾那么令我们渴慕”，那些折射着太阳之光的诗句映亮了文学的殿堂，而诗人自己呢？他“自身的影子”倒在了哪个地方？ 门 熟门熟路的引导者呵 即使你在前 我站着的地方也是冰点 你距我仅仅一步之遥 怎么就消失了呢 至贤至明的领路人啊 尽管你的手指是一道玉辉 我也只得从尘埃中起步 那留给我的你的衣袂 它上面写的什么，如一阵清风 1991年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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