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悟道空空 于 2020-10-15 16:56 编辑
作者简介:王夫刚,1969年12月生于山东五莲,现居济南。著有诗集《诗,或者歌》、《第二本诗集》和诗合集《7印张》等。2003年参加诗刊社第19届青春诗会。曾获山东省第二届齐鲁文学奖、诗刊社第四届华文青年诗人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首都师范大学2010—2011年度驻校诗人。 推荐语:人间的声响和事物显然赋予了王夫刚与世界对话的神秘通道。在与世界的彼此交融之中,在天人合一的循环往复之中,诗人预见了生命的原初形态和自然之声。诗人显然拥有洞察万物的深厚感知力和悲悯情怀,对生命存在的描述具有准确的把握。新时代新汉诗文本的突破意义在于见微知著的真实性、为世间万物代言的责任感、生于人间言语有所不同的创新性。这些源于宿命又验证生命的存在,构成了王夫刚诗歌的重要属性。(王萌)
《在风雨之夜写下风雨》
我曾经以为,风雨的诗意甚于花朵 并用这样的错误犯下新的错误 一个钟情风雨的人,不是少年 即是高手。或许,这又是一个关于错误的 例证。当我在风雨之夜写下风雨 我以为,我对风雨的理解 甚于花朵。这与我的内心 内心的阴霾,阴霾中莫衷一是的潮湿 有关。与我的命运有关 与碾过午夜的载重卡车有关 与失去了故乡的风声和流水有关 与梦的落差有关。 当我在风雨之夜写下风雨 我允许它们比花朵更为长久地占据 我的记忆,我允许它们 回到我的记忆中哭泣 我允许它们破涕为笑的时候 藏起落叶,和凋零的花瓣
《素描》
他画了大海,又画了一只小船 载着年迈的渔夫。他画了一片风声 又画了一个著名的童话 他画了一张网(那是诗人 献给生活的思想史,亦或存疑) 他画了浪花,在歌唱 他画了侥幸漏网的鱼 揣着惊魂一路狂奔。他画了秋天 落叶的命运;他画了蜃景 捞月的另一个版本 他画了日记,睁着一只眼 闭着一只眼;他画了天空有云飘过 他画了时光和流逝的时光 然后卷起画布,毁掉它们
《生活的洪流》
暴雨过后,河水变得浑浊不堪。
说来你不相信,在去往县城的路上
我忽然清晰地看见了洪流
和生活的洪流(狭长的
河床中,它们曾经是浪花之歌
溅湿了我的青春)。河岸一侧
破旧的公共汽车奔跑着
我在笔记本上写到:“生活的洪流
滚滚而来。”车厢里的男人
在吸烟,女人们在说笑
吃樱桃的孩子耐心地盯着窗外
怀有身孕的少女默不作声,昏昏欲睡——
从一次具体的生理变化开始
爱情结束了,爱情的记忆
像雨后山区的绿色
越来越不着边际。破旧的公共汽车
始终奔跑着,生活的洪流啊
这样清晰,却从不值得多么惊讶。
《在北方的海边眺望无名小岛》
我好像从来没有接近过那无名的小岛。
我喜欢远远地眺望。有些时候
我行走在山区,以为大地变成了
起风的海;而山峰恍若浪中晃动的
岛屿。我站在北方的海边
眺望,那无名小岛是孤独的
那海天一色美而虚无。面对大海
我渴望表达的东西太多了
面对大海,我做着拥抱的姿势
却不想让又咸又凉的海水溅到身上
啊,我和时代羞于出口的意图
保持着多么惊人的一致!
在北方的海边眺望无名小岛
如果我闭上眼睛,一切都将消失
如果我沉默,如果我始终沉默
将不是大海占据我的心。
从一个小岛开始,我不断地
添枝加叶:无名,眺望,海边,北方
我甚至想到了沧海桑田……
但是,在北方的海边,除了眺望
和放弃眺望,我不知道
明天会发生什么:慢慢衰老的
耐心,慢慢地洇出了盐渍
曾经的爱和期待变成了
无名小岛下面那看不见的部分。
《我站在远处看见了故乡的桥》
我站在远处看见了故乡的桥。
我看见桥上的风吹来吹去
但桥上的风,不是风景。
桥上的行人大都与附近的村庄
有关,他们走在桥上
就像桥走在河上。他们
比风具体,是桥的半个主人
他们追不上汽车,也不想
追赶汽车。我站在远处
看见了故乡的桥,石头的
缝隙,藏着昆虫的歌
夜晚降临,桥上安静而又隐秘
黑暗中的安静和隐秘
仿佛河水,不紧不慢地
流淌,仿佛不曾存在。
我站在远处看见了桥上的
徘徊者,一个少年
把故乡承载不了的命运
背在身上:他心中的
风,呼呼地刮着
他要与心中的风一起飞翔。
《另一条河流》
事实是,我的体内的确涌动着一条河流
而不为生活所知。我提心吊胆
每天都在不断地加固堤坝。
有时我叫它黄河,叫它清河,小清河
去过一趟鲁西,叫它京杭大运河
有时我对命名失去了兴趣
就叫它无名之河。我既不计算它的
长度,也不在意它的流量。
当我顺流而下,它是我的朋友
当我逆流而上它被视为憎恨的对象。
在一次由泅渡构成的尝试中
我的态度是,不感激
不抱怨;在一次由醉酒构成的聚会中
我背弃大禹,堵住它们。哦,泛滥!
《围绕一部电视剧探讨历史的真实》
围绕着一部冗长的电视剧
探讨历史的真实:这就是历史
在历史以后,在有空调的住房里
所遭遇的冷与热。
生活散发着牛排的香气
生活需要舞台,也需要牛排。
而历史并非表演的艺术
而历史,并不对电视剧
和电视剧的真实
寄予责任和希望。因此
围绕着一部冗长的电视剧
探讨历史的真实
使我们获得了假设的使命感
漫漫的长夜沐浴着月华
星光;世界的力量
在黑暗中变化,在寂静中
积聚。而黑暗和寂静
本是历史,它包含了真实
以及再现的真实。
《月凉之夜》
月凉之夜,废弃是委婉的美
而沉寂培养我们的耐心。
我不停地走但没有遇到一个人
因此,“我们”不排除
非人的因素。在月凉之夜
人并不是最重要的。
我不停地走,内心的东西
被遗弃在沿途的阴影中
在月凉之夜,我不想回头
也不再诉说喋喋不休。
我体味着月凉的忧伤
在30岁前我曾沉醉于月亮的
阴晴圆缺。我爱生活
也接受生活的堕落
我回忆并感念以前发生的
事情,在月凉之夜
尤其如此。我不停地走
我相信动词具有更多的生命力
但在月凉之夜,大地
变成了道路;一个人的
起伏,无力命令时间去飞翔。
我曾经学习加法以获取
更多:我看见了黎明
我需要黎明,而计算的人生
不慌不忙地改变了去向。
《树和树林》
树和树林,我喜欢在两者之间
寻找一些不同的东西。
我曾在一棵树上刻下:爱
但一棵树既不是树林的局部
也不可能让我久久惊讶。
我少年歌唱过的树和树林
多已结束:十年树木
植物的青春因为简单而短暂
在这个问题上,树和树林
有着近似的命运。
如果“一”孤独,一棵树
当然孤独;而树林的
阴影,更像集体的孤独
它关心已知的冒险并对现象
赞美有加。起风了
大地上的事情在摇晃
树和树林也不例外。
在它们中间风是我的坏习惯
从一棵树,到一群树
(这话听起来有点味道很怪
因为树林是无辜的)
啊!有一瞬间我几乎不敢想象
有一瞬间,我半途而废。
《暴动之诗》
作为事件他们被写进了地方史。
愤怒的岁月里他们杀死地主,烧毁寺庙
占据山中的高处,掷出长矛
石块,和用尽霰弹的猎枪。
他们没有旗帜,没有纪律,没有
死亡的经历,出于偶然的杀戮也不是
他们渴望的生活。日暮时辰
有人像壮士一样在山峰上走来走去
有人望着落日,暗自沉默。
作为事件他们被写进了地方史。
作为战场,我家乡的石头至今镌刻着
无人领取的弹痕。许多年后
许多事情已经改变——像他们
获得意外的光荣但全然不知。
《草垛再忆》
经过了十年,草垛走向衰败。
在生活中它越来越轻
在时光中,它越来越旧。
但我的心中还没有堆积起新的草垛
我的心中充满了其他事物。
草垛不知道这些变化
即使它来自泥土,高于田野
即使它只想在记忆中找到
自己的位置。问题是
被惦记的感觉大多发生在有钱人身上
而草垛的命运比落日情绪低沉。
我爱过的村庄父母尚在
我爱过的姑娘提起往事已不再赧然
不再慌乱而急促地呼吸
我少年写下的诗篇已无人阅读
像被撤并的乡镇只留下了
空荡荡的过去。谁愤愤不平
谁遭受讥讽:“像他这么傻的
家伙,最好是个哑巴。”
是啊,已经过了十年,已经过了
激动和焦虑的奔跑期
这个下午我只想说,草垛
我只想说,通过衰败的气息
向草垛表示有限的怀念。
《一个盲人走过正午的乡村》
有一年正午的乡村显得格外寂静
田野空旷,许多事情被风吹过
在天空下缓慢地消逝。
但一个盲人的出现带来了黑暗。
一个盲人,人们叫他瞎子
一个盲人,重复着道听途说的光阴
手中的竹竿却在试探往前走的路。
一个盲人走过正午的乡村
冬天虽然寒冷,春天却是绝望。
命运欺骗了他的父母
然后又欺骗了他:一个盲人
人们叫他瞎子;一个盲人的生活
收留光天化日的黑暗——
好戏未曾开始,也不在后头
若他不幸,光明必然不幸。
有一年正午的乡村显得格外寂静
一个盲人的远去带走了黑暗。
他手中的竹竿一直在试探往前走的路
他手中的竹竿戳到了苍天的
痛处,苍天和他一样,有眼无珠。
一个盲人走过正午的乡村
请不要以苍天的名义为他祈祷!
《细小的河流》第2首
我家乡的人们喜爱河流。
在北方,我家乡的人们
喜爱那些无比细小但与他们有关的河流。
并非因为它们连着祖国的命运
而是清澈的水湿润了生活。
我曾溯流而上,目睹一条河的诞生
他们跟我不一样,他们喜爱
有水流过的那部分,尤其喜爱
有水流过村庄的那部分。
在北方,几乎所有细小的河流
都能发现季节的影子(细小的河流
也可以叫作季节的河流)
这么多年了,总是孩子们在河床上
捡鹅卵石,好像时光依旧
流逝的只是水,只有水。
当小河的水越来越少,外出的人
带回了江河断流之类的消息
我家乡的人们喜爱河流
他们不知道在季节河和断流之间
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活着
对广阔的世界怀有足够的敬畏
他们活着,他们只是担心
在北方,在夏天,一条干涸的小河
该有多少愤怒愈加渺茫
《白杨树》
操场周围,生长着户部乡最高大的
白杨树。它们不做早操,不上晚自习
不吃泡煎饼(一种成长的填充物)
不向恋爱中的老师表达额外的多于学生的热情
不预测十三级二班的可能和不可能。
在一篇受到表扬的作文中
白杨树晃动着,一地月光,无法捡拾的
碎银子,沾满东张西望的花絮。
现在我要说的是,它们,向上的枝条
向下的落叶,不知所终的时光
它们的命运我一无所知。
但我不想因此而内疚;但长条黑板
不记载关于白杨树的成长史。
还好,在1984年附近我看到了十三级二班
54颗脑袋的独联体,青春波澜无惊。
《十三级二班》
少年骑着他父亲的旧自行车上路时
并没有意识到,一个著名的时代
正在经受初潮般的阵痛。
他骑行了四公里,但用掉了三年时光。
他在自行车上撒开双手,举过头顶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一个
胜利的姿势,而十三级二班
不过像一个瓶子挤在一堆瓶子中间
而成长的少年,不过像一只蝌蚪
尾随在一群蝌蚪后面。
当系领带的政治老师娶到了
穿短裙的英语老师,掉链子的少年
正在为掉链子的借口犯愁。
他骑行了四公里,但用掉了三年时光。
命运的疼痛游荡在多年以后
他说,“四十五分钟之外”
他说,“生活的试卷”
他学习不佳却依赖文字实现了局部的梦想
当然,这不算奇迹,这不过是
十三级二班的一个例外
从选择题到填空题的,一个次序
《悼念一位意外去世的亲人》
一个不服老的山民死于水中。
仿佛要验证一句俗语,他没有捉住鱼
却惹来了腥气。这一年他71岁
这一天,是端午节前夕
北方的麦子刚刚收割,夏天
就要开始了——在这往日般平静的
季节,抱怨漂着死鱼的黎明
像抱怨死者一样,不符合
悼念的原则。他在水中挣扎着
他在水中拼命地挣扎着
“命是老命,拼是死拼。”
我想他一定后悔了。他不识字
不读书,但知书达礼——
有一次谈到时光,我说,假如时光倒流
他告诉我,那卖后悔药的
在后悔中学习,打发了一辈子。
现在,我想说的是命运
是一个不服老的山民死于水中
藏了几十年的秘密,被带入黄土以下
而生活,依旧呈现原来的面貌。
《阴影》
光天化日之下我曾经追逐时光
对它充满说不清楚的期待。
但现在我学会了虚掷,在时光的阴影中
虚掷时光。一个奋斗了二十年的
家伙,可以再奋斗二十年,而生活
已经从未知变成已知,而时光
已经从可能变成了不可能。
已知的生活和不可能的时光让我厌倦。
当我写下胜利,崇高,巨大的爱
这些原本向上的词汇好像正在丧失
继续向上的力量;当我写下
时代的想象力,时代对想象力的兴趣
却已转移。一个奋斗了二十年的
家伙,至今躺在别人的床上
一个再奋斗二十年的家伙
允许死在同一张床上:假如生活欺骗了我
啊,生活是不会欺骗我的
除了我欺骗我,我们欺骗我们。
《怀念潍坊》
去潍坊的次数少了,怀念便多起来
怀念——这个落后于时代的词汇
像一个乡下人,像一个乡下人来到城市
把衰败的事物涂上想象的色彩
我怀念潍坊,但不想让它
越过普通人的记忆。遥远的光荣
与我无关,与我无关的东西
应该寄存在另外一些人的心中
我只怀念局部的潍坊:从白浪河
到胜利大街;我只怀念
一日之内,黄昏的潍坊
风筝的潍坊,风筝断线的潍坊
我只怀念,我的潍坊
从那里,家乡和爱情由两个词
变成了一片多山的土地
和一个镜子般的女人。现在
当我写下,怀念潍坊
经过了许多岁月,我已记不清潍坊
我的怀念意味着镜子般的女人
对儿子的教育是准确的——
“为了完成一首爱情诗,你的爸爸
在风筝上飘了整整三年。”
《走近大河》
走近大河。在那里我遇到了一条忧伤的木船。
我的心里乱极了……食肉的动物保护者
试图跟我探讨理论的矛盾
和可行性。一个伪命题的正解是
流水的岁月消失了,或许不值得惋惜。
衰老和成长一样,属于规律。
走近大河。在那里我遇到了祖国的问题。
支流夺走了它的根系。永恒的大地
在倾斜,诗人们在撒谎。
我的心里乱极了……不是由于疲倦
而是由于沉默;不是抵达彼岸
而是抵达彼岸的泅渡被扼住了歌唱的喉咙。
忧伤加深着木已成舟的腐烂
大河在继续。大河,允许抛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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