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妻书》

（何敬君）


那个清晨不会记在云上
不会记在水上
不会记在地上
那个清晨天上的云遮不上
江河的水冲不平
地上的土填不满

淅沥了一夜的秋雨
还在淅沥
城道省道国道
奔往机场的路蜿如游丝
在喘息的车灯里若明若暗

我想，在航班经停的地方
太阳就照耀你了
那里叫天津
想象中那是一个渡口

而太阳在阴雨的后面，月亮在地球的后面
我是在一道凿壑茫然地行走么？行走如停滞

撞进陡然陌生了的家门——
你头天晚上摘洗的菠菜已经蔫萎，
渐黑渐枯的叶子，将清晨浑成三更

开着窗的房子：且昏，且大
且无主……

西北风里，天边的霞云抽成烬火，
夕日抽搐着惨白的面目……

一条轻轨车道从病房的窗口飘过去
我看到它飘向远处，我不知道它
最终飘向哪个去处

钢筋水泥砂石的混凝体
列车驰过，它仿佛蠕动扭捲，仿佛呼吸
在初冬的季节里
在稀疏的黄叶和收紧的树影间隐现沉浮

倏忽想到母亲从旧渔网上拆下的一截麻绳
拧绞着游离的时日
而不映射照拂着它的阳光

……列车来来去去，
从病房窗口，从钢筋水泥沙石的混凝体上
飘忽而过，在初冬的残照里

京城大雪浓雾……
河北大雪浓雾……
山东大雪浓雾……

华北平原：“茫茫九派”*，雾笼雪野如你无语的嗔怨
黄河两岸：“沉沉一线”*，封闭的道路绷紧我的心弦

（救护车顶灯红得焦躁，蓝得吊诡。
凌晨四点的时光支离破碎。
迷茫的还是迷茫，晕眩的还是晕眩。）

我不知道生命能否转场。
只想你离我们的家再近一点——
那里是回归的码头，也是上路（甚或流浪）的桥栈

汽车在皑皑旷野中蜒转行进，绕道再绕道
大平原展阔无际
我们似乎蹒跚在崎岖的边缘线
犹如在没有灯光的无尽的隧道里

我知道不远处就是高速公路。
它已被大雪被雾关闭，它关闭着。
今天，我们驶不上那条平坦的大路……

（*禁用词语词句）

今天的雨，虽微却泣沥不止
今天的云，虽薄却阴漶无边

你从何处上路？

故乡的那条小溪流淌了不知多少年
流往低处的河，流入海湾
山脚下那条琴弦，为我们鸣奏了四十五载
急急缓缓
满山坡疯长的话语，吃力地爬攀

眼前的海也是故乡的海
海岸边与故乡的山坡上，生长着同样的马尾松
朝着天际线的方向抽枝

三十七年的日光月色，在云上，在风中
在波峰上浪谷里

今天，你从何处上路？

你看着那松树么？看着山上的青草么？
你听着那小溪的低语么？听着海上的涛声么？

“死亡和地平线一样的真实，也一样的骗人”**
你抵达了大地的边缘么？你走在大洋上的天际线的哪里？
我遥遥地望着你，瞠瞠地望着你

你把什么抛了漫天？你把什么撒了一地？
我，望不见你……

（**引自（美）珍•罗伯兹《心灵政治》）

……驿站，驿站
驿站，驿站……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
你挣脱了系于此岸的缆绳
我便茕立在翳黯的岸边，孑然“可堪孤馆闭春寒”***。

你离想往的地方还有多远？

只是莫要回头
我看到你履麻鞋戴草帽背布包着宽衫，
从一阵风到另一阵风
从一片云到另一片云
抑或从一株青草到另一株青草
你是翩翩的？翩翩的？

只是记得驻足
小道边和大路旁都有景致
向看到的每一只鸟
向遇到的每一棵树
向每一块石头和每一缕光
注目，打招呼，就像曾经的那个样子

……驿站，驿站哦……
我是我自己的岸了。
往自己的桩上，抛自己的锚，系自己的船
……驿站哦，驿站……

（***（宋）秦观词句）

世界太大
每次出门我都装好钥匙，而回家的路总也濛茫
房子太空旷
我已学会给自己留一盏灯
每次进门还是跌跌撞撞

停止供暖了，很多人说这个春天很凄冷
在开着空调的家里，我找不到取暖的地方
用你的手机接起我拨给你的电话
铃声在半夜的四荒八野久久地响

拧小床头最后的灯光
将堆于床脚的悲凉拉上来
裹住躯体，让发梢在虚空中浮荡
一只鸟从胸口扎出，影子越来越大，越迷沉
抖索着被四月的雨夹雪粘住的翅膀

……泱泱大水中，你引救我？
引救我至隐隐现现的泥汀之上？

一夜又一夜，我写不出哀伤的诗句
只想跟你
说说天气，说说飘忽的雪里开的花朵
想告诉你，采摘樱桃的日子里降下冰雹和暴雨……


春分后，玉兰花开了，很快又凋谢了
花朵一群又一群，像我们的孩子
散落地上，缓缓地展露笑的模样

我们本该有这些孩子
在有风或静谧的黑暗里，她们消逝于某些地方
或者各自踽踽独行在不同的方向

现在她们回到窗前，羞赧地向窗内探望
阳光沉默着，在她们脸上小步起舞
窗内，我一个人
对着这些孩子冥想

你一定是孤独地、孤独地渐行渐远
我滞留下来，写这些零落孤单的文字
我要写桃花的鈍昧，要写梨花的无知
我还要写乐呵呵的油菜花的愚痴
在今年惨酷的春季里
它们竟开放得一如往昔

正午的阳光
被坚硬的玻璃弹出去很远很稀疏
我以三棵小葱一把花生米佐餐
喝下两盅布布丁泡的酒
像酒醉饭饱一样，拍拍肚腹……

在沉寂的黎明，燃一炷沉香，杳杳地
寻呼你——

女儿发来了孕后第一次胎检视频图：
一个新的生命已然蓬勃
六公分的胚胎如海上朝日

——我看到了平行的宇宙，看到了你

我不能窥探上苍的心思
我只能与一代又一代人一起
暂时替你活着，在你了断了的人世

虽然道路仍旧飘忽，没有谁知道它会终于哪里
虽然我仍旧空寂着，一如旧日

我努力想看清你的影子会有多长？
我多么想知道，在哪里会收起
我孤独着的我和你的孤独……


2019.10—2020.7


作者简介

何敬君：男。诗人、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岛市作家协会原副主席。1957年出生于山东即墨田横镇，种过地，做过民办教师。1980年代初期（读大学期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已出版散文诗集《从五月到五月》、《逝水年华》、《亦远亦近》、《谛听：阳光走过大地》及诗集、散文集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