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诗）

《眼科病房》系列

《住院》

如果不是
已经看不清缪斯的口授
我还会推迟到这里来

但是我知道
即便医生给了最好的视力
关于人心
过去看不清的
仍然会看不清


《愿望》


在专用电梯口
我与一张活动病床
擦肩而过

床上躺着的
是死人还是个活人
至今是个迷

但愿是个活人
让这个世界
减少一些哭声

《出院》

一位八旬老人
带着崭新光明出院了

许多人为他送别
我也为他默默祝福

那一刻我想起乡下的老姨
她操劳一生
最后是摸着黑走向天堂的

我可怜的亲娘姨呵
她至死都不知道
“白内障"为何物


《高处的海》


终于可以随时看海了
趴在十四楼窗口
目光越过东海路楼群
一一只看海

当目光触及海平线
海渐渐升高
甚至比天高

轮船在高处航行
海光在高处闪烁
这时的海
比十四层楼高出百倍
飞累的海鸥
落在万米高空的桅杆上栖息

对**
我从来不敢说俯瞰

就像我一生遇到的好人
我只能仰望
再仰望

《冲洗泪道》

一个从未听说是检测项目一一
冲洗泪道

检测结果
我的泪道是畅通的

其实我想告诉医生
我的泪道即便是堵塞了
也无关紧要

因为思念命苦的母亲
它的使命已经完成

《眼球的秘密》

术前，医生按惯例
手持一个葫芦般的彩色眼球
给我讲解眼球构造

那葫芦可以打开
让你看到眼睛的内幕
原来，每个人的眼球中
都装载着千万条光明的电路

每一条
都是在娘胎中筑成的


《术前之夜》

夜半睡不着
坐起来隔窗看海

看不见的海面
让我想起小时候
也是在这片海域
游泳时不小心呛了一口水
让我第一次知道
海水像泪水，像血液，是咸的

夜深深，当年的海水
又回到我的口中
吐出来，是仓促的岁月
咽下去，是最后的眼泪

我选择永远含着


《视野检测》

一项富有诗意的检测项目
让我从医学想到文学

想到诗一一
我一直在诗歌天地
拥有无边视野

现在，仪器中是漆黑的苍穹
遵护士指令一一
手握遥控器
星星出现一颗
就按灭一颗

这多像命运
有些星星明明是为你而升起
却被你自己给熄灭了

尤其是
最初升起的那一颗……

《视力表》

所有检测项目
最熟悉的是这幅视力检测表

记得上小学时
大大小小的“山"们
是多么清晰
无论朝上，还是朝下
无论东倒，还是西歪
都被我一目了然

如今，这熟悉的表格
越来越模糊了
不得不令人感叹一一
生活，就意味着失去
由小到大，渐渐失去

连写在纸上的“山"
都不会把你放过

《眼压》

排号量眼压的时候
我让身后一位老者先量

尽管我至今不知道
什么是“眼压"
但是我知道
这个世界的面孔
给人类的时间是吝啬的

尤其对老年人
看一眼
少一眼

《金印》

手术前
医生用笔尖
在我额头很仔细的
划下一圈记号

这让我想起宋江与林冲
也这样被人在额头
刻划过

希望额头也是一枚金印
不是去手术室
而是上梁山
落草而不为寇

替天行道
杀富济贫

《道别》

又一位
重获光明的乡下人要出院了

他面向护士站
用沂蒙山的声音
兴奋的喊：
谢谢了！姑娘们

戴口罩的年轻姑娘
一起挥手

一位头发花白的医生
也在挥手

她年龄最大
但是挥手的动作
最鲜艳

《头一次坐轮椅》

从手术室
坐轮椅回病房路上
有一段上坡路

行进中
有个陌生人
上前推了一把

头一次坐座轮椅
就得到一个陌生人
一臂之力

还是一笔看不见的人情债
有一天
我会在另一座轮椅上
偿还


《病友》

见到我
像见到久别老熟人

他说刚摘下眼罩
世界是那么的明亮
连生活中的鸡毛蒜皮
也金闪闪，亮晶晶

他在滔滔不绝
我在想一一
一个在黑暗里挣扎过的人
一旦重见光明
是多么可爱
又多么的可怜

《病友的梦呓》

夜半
临床的病友在说梦话

他似乎在用白天的亢奋
怒骂着曾经的黑暗

忽然传来顾城的诗句一一
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

原来这位跑供销的哥们儿
是一位诗歌爱好者

黑暗中我在想一一
当个诗人多么幸福
一旦写出好诗
连病人
都会在睡梦中深情朗诵

《眼科专家》

治愈过多少人的眼睛
连上帝也数不清

老人的，小孩的
男人的，女人的
……
当然也有
好人与恶人的

好人用新光明
继续行好

恶人用新视力
继续作恶

对于后者
连伟大的华佗
都无可奈何

《小护士的关心》

看到我手术第二天
就用一只眼在手机写诗

戴口罩的小护士关切的问
你是要眼睛呢？还是要诗

我抬头望着她
没有回答

因为从她请秀的眉眼
我看到了一首
明亮的好诗

《海岸灯光秀》

晚上七点钟
隐藏在楼群身的彩灯
突然亮起来

不知为了欢迎谁
还是在纪念谁

面对这人造灯光秀
我怀念海面漆黑的午夜
**的嫦娥
从温暖的海水慢慢出浴

我还回忆起年轻时
在海上与一位女人告别
我立在船尾
久久望着万家灯火
渐渐远去

最后
只剩下一粒渔光
被泪濛濛的海面
吞食

《死的游戏》

午夜，躺在病床
梦见自己走进
负二楼太平间

停尸床上躺着
2020年逝去的
三位好兄弟

正当我心生揪心的疼
他们却争着劝慰我说：
莫难过，毛兄
活着是一场游戏

死
也是一场游戏

《关于护士》

终于弄清了
她们的身份一一

穿紫花衣裳是护士长
穿绿花衣裳是是护士
穿白大褂的是实习生

在眼科病房
我把美分成了三层一一

紫花之美，周全稳重
绿朵之美，娴熟机灵
白色的美丽有些小心
有些胆怯

但她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一一
南丁格尔*


*现代护理创始人，英国人弗洛伦斯•南丁格尔。


《光明使者》
（致老同学、眼科女专家王又）

给多少人带来光明
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有多少人想感恩你
祝福你
即便有人把她忘却
也毫不在意

这就是一个医学世家
不可复制的遗风

总记得她上初中时瘦弱样子
坐在乐队首席
专心拉琴的样子

同学聚会，从不喧哗
合影时，总站在边上

我失而复得光明
就是她用握琴弓的手
给我牵来的

作为同窗校友
我从没道一声一一谢谢
我知道一旦说出
有一种珍贵
就变得廉价了


《出院》
（献给父亲）

站在东海路街头
回望医院大楼
此刻高楼像一幅放大的视力表
测验着我的新视力

我首先看清了
悬在楼身“生命绿洲"四个字
笔锋遒劲而又温馨

还看见十四楼
我住过的那个病房窗口
有人正在窗前眺望大海
一会儿
他又将视线移向西方天空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我清楚的看见
父亲在天上朝我微笑

他在祝福我
重获光明

注：2021.1.8是家父毛周臣仙世五十周年祭日。谨以此诗深表缅怀。


《重见光明》
（献给母亲）

从眼科病房回到家
首先找出母亲旧照片

我要用最新的视力
好好看看早逝的母亲

泛黄的照片上
母亲挽着旧时的发髻
没有耳环
没有绉纹
但是目光深处
似乎隐藏对命运的不满

但是嘴角挂着笑
因为怀里偎依着
幼年的我一一
她一生的期盼与骄傲

久久望着早年的母亲
是母亲她，先流泪了
我


《夜的大海》

好久没独自坐在海滩
眺望渔火了

尤其冬夜
当海上只有一盏渔火的时候

你会觉得
那些所谓的灯光秀多么虚伪
那些人造的流光溢彩
根本流溢不到你的心里

只有海上渔火是真实的
它会用闪亮的心，与你交谈

尤其是冬天漆黑的海上
只有一盏渔火的时候

那是海的一只耳朵
为你而醒着

等着倾听
埋在你心底
很沉很久的诉说……


2021元旦至10日。初稿于青岛东部市立医院眼科病房。定稿于青岛颐景园。